陈峰的手指捻动着那褐色的药粉,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指腹,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草木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气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伤员的呻吟声都微弱了下去。那粗糙的杂粮饼子和这罐药粉,此刻不再是救命的希望,而是烫手的山芋,是敌人狞笑着递过来的毒苹果。
吃,还是不吃?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是佐藤英机精心设计的心理陷阱。吃了,可能正中下怀,里面若掺了慢性毒药或者追踪之物,队伍将死无葬身之地;不吃,眼睁睁看着弟兄们伤情恶化,在饥饿和痛苦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队伍同样会从内部瓦解,不战自溃。
那被控制住的“采药人”老头,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愈发明显,带着一种看戏般的嘲弄。他笃定陈峰无法拒绝这“雪中送炭”,至少,无法完全拒绝。
陈峰的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权衡着各种可能性。他猛地将沾着药粉的手指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草药固有的苦涩,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硫磺和硝石混合后的刺鼻气味,但这味道太淡,被浓郁的草药味掩盖,难以确定。
“晚秋,”陈峰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稳定,“你来看看这药粉。”
林晚秋立刻走上前,她明白陈峰的意思。她接过那个粗陶罐,也用手指沾了一点,仔细闻了闻,然后又用指尖捻开,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她的西医知识虽然基础,但对常见药物的性状有一定了解。
“看起来…像是云南白药一类的止血消炎药粉,但又有些不同,”林晚秋秀眉微蹙,语气带着不确定,“这里面混杂了好几种草药的味道,有些我辨认不出。而且…”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这颜色似乎过于均匀了,像是…被精心研磨混合过的,不像山里人自己粗制的药粉。”
陈峰心中了然。佐藤为了增加这“饵料”的可信度,确实用了真药,或者说,大部分是真药。但里面是否掺了别的东西,很难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药粉本身,而在于敌人送药这个行为背后的目的。
他放下药粉,又拿起一块杂粮饼子,用力掰开。饼子很硬,是糙米混合着麸皮甚至可能还有草根压制成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他掰下一小块,作势要放进嘴里。
“队长!”赵山河忍不住低吼一声,想要阻止。
陈峰抬手制止了他,他将那块饼子并没有放入口中,而是递给旁边一个伤势较轻,但同样饥饿的战士,命令道:“喂给那个采药人吃。”
那战士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立刻拿着饼子,强行塞向那老头的嘴。
老头脸色骤变,拼命挣扎摇头,紧闭着嘴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抗拒声。这反应,彻底暴露了这粮食有问题!
“看来,这饼子不太合您的胃口啊。”陈峰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那老头,“说吧,佐藤英机让你来,除了送这些‘好东西’,还想干什么?”
老头见伪装被彻底撕破,也不再装模作样,他停止了挣扎,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疯狂的神色,嘶声道:“长官…饶命…我也是被逼的…太君…不,鬼子说了,只要把东西送到…他们就不杀我家里人…他们还让我带句话…”
“什么话?”陈峰追问,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老头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他们说…他们说知道你们缺衣少药,困在这山里…只要…只要陈队长你肯带着队伍…下山…接受…接受‘改编’…皇军…鬼子保证优待,既往不咎…还能给官做…要是…要是不答应…”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他们就…就每隔一个时辰,在沟外…枪毙一个从附近村里抓来的老百姓…直到…直到你们出来为止…”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野狼沟瞬间炸开了锅!
“狗日的小鬼子!畜生!”
“拿老百姓逼我们!算什么本事!”
“队长!不能出去!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啊!”
战士们群情激愤,怒吼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就连一向沉稳的赵山河,也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陈峰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佐藤英机果然没有单纯地使用军事围剿,而是祭出了更阴毒、更诛心的手段——利用中国平民作为人质,逼迫他们做出选择。
出去,是自投罗网,队伍覆灭,抗日力量受损。
不出去,就要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同胞因他们而被屠杀,良心将承受无尽的谴责,士气将彻底崩溃。
这是阴谋,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和人性拷问!佐藤英机这是在逼他,要么放弃战士,要么放弃平民,无论哪种选择,都将带来难以承受的痛苦和后果。
陈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现代军事思维中,不乏处理人质危机的案例和原则,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敌我力量悬殊、没有任何谈判筹码的情况下,那些理论和原则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仿佛又回到了现代战场上,面对那些被挟持的无辜平民,那种无力感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几乎让他窒息。
“队长…”林晚秋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颤抖,她的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她学医是为了救人,可现在,却可能要间接导致无辜者死亡。
陈峰猛地睁开眼,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决绝。他不能乱,他一旦乱了,这支队伍就真的完了。
“把他也带下去,分开看管。”陈峰指了指那个老头,对王铁锤吩咐道。然后,他转向激愤的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都安静!”
沟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鬼子的目的,就是要我们乱,要我们失去理智!”陈峰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茫然的脸,“他们想用老百姓的命,换我们的命,换我们放下武器!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跟他们拼了!”
回应他的是零散却坚定的吼声。
“拼?怎么拼?”陈峰的声音陡然提高,“我们现在出去,就是往他们的枪口上撞!我们死了,谁还能继续打鬼子?谁还能为死去的弟兄报仇?谁还能保护更多的老百姓?”
连续的质问,让激动的战士们冷静了一些,但眼中的痛苦和矛盾并未消减。
“可是…队长,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战士哽咽着,说不下去。
“当然不!”陈峰斩钉截铁,“鬼子想玩心理战,我们就陪他玩!但要用我们的方式!”
他迅速做出决断,思路变得清晰起来:“第一,这些粮食和药品,全部封存,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第二,立刻审讯那个老头,弄清楚鬼子可能关押百姓的地点,以及外面的兵力部署,哪怕只有一丝线索!第三,王铁锤!”
“在!”王铁锤立刻上前。
“你监视的那棵雷击松,有没有动静?”
“还没有!一直盯着!”
“好!继续监视!侯四这条线不能断,我们要知道他们内外联系的节奏和方式。”陈峰语速极快,“第四,赵山河!”
“老子在!”赵山河梗着脖子,眼睛通红。
“你挑选五个身手最好、体力还能支撑的弟兄,组成尖刀组,由你带队。一旦审讯出关押地点,或者王铁锤那边有消息,我要你们像一把尖刀,给我插进去!不是硬拼,是骚扰,是制造混乱,是尽可能解救百姓,或者…至少拖延时间,打乱鬼子的计划!”
“明白!”赵山河眼中燃起战意,虽然任务艰巨,但总比憋在这里干等着强。
“其他人,”陈峰看向剩下的战士,“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检查武器,节省每一颗子弹!我们很可能要随时转移,或者…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命令一条条下达,原本有些混乱的队伍再次被整合起来,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虽然压力依旧巨大,但那种无所适从的绝望感被暂时驱散了。
陈峰亲自参与了审讯那个“采药人”老头。老头起初还嘴硬,但在赵山河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和王铁锤一些“特别”的“山林手段”威慑下,很快就崩溃了。他交代,自己是附近一个已经被日军控制的“集团部落”里的人,家人确实被扣为人质。日军让他来送东西带话,并告诉他,如果一天内没有回去,或者陈峰队伍没有下山投降,就会开始杀人。至于关押百姓的具体地点和兵力,他只知道大概在野狼沟东南方向十几里外的一个废弃矿场,具体有多少日军把守,他并不清楚。
信息有限,但总比没有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野狼沟内的气氛依旧凝重,但多了一种临战前的肃杀。赵山河的尖刀组已经挑选完毕,五条汉子,包括王铁锤在内,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将刺刀磨亮,将仅有的几颗手榴弹妥善分配。
林晚秋和小翠则抓紧时间,用雪水为即将出发的尖刀组成员清洗伤口,尽可能地做好简单的防护。
陈峰站在高处,用望远镜观察着东南方向。天空阴沉,视野并不好。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派赵山河去袭击可能有重兵把守的矿场,无异于以卵击石,生还几率渺茫。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必须做出回应,不能让佐藤以为他们只会龟缩不出。这既是为了尽可能拯救百姓,也是为了提振士气,更是为了向佐藤宣告——你的阴谋,不会得逞!
就在太阳西斜,光线开始变得昏暗,距离老头所说的“一个时辰”期限越来越近时,负责监视雷击松的战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汇报:
“队长!有动静了!一个穿着黑棉袄,戴着破毡帽的人,大概半个时辰前取走了侯四埋的符包!看身形像个中年人,往北边去了!铁锤哥已经带一个人跟上去了!”
北边?不是东南的矿场方向?陈峰眉头紧锁。侯四传递的信息是什么?取走符包的人又是谁?这和佐藤用百姓胁迫他们的计划,是同一套,还是另一招?
局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告诉王铁锤,无论如何,跟紧那个人,查明他的落脚点和身份!但尽量不要暴露!”陈峰下令。
“是!”
消息很快也在小队骨干中传开,众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内奸的线终于动了,但方向却出乎意料。
就在这时,突然!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从遥远的东南方向隐约传来!打破了黄昏山林的寂静!
紧接着,又是零零星星的几声枪响,然后再次归于沉寂。
沟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废弃矿场的大致方位!
鬼子的屠杀…开始了?!
赵山河猛地站起身,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抓起大刀就要往外冲:“狗日的!他们真敢动手!弟兄们,跟老子走!”
“站住!”陈峰厉声喝道,声音如同炸雷,“你想去送死吗?!”
“难道就听着他们杀我们的同胞?!”赵山河猛地回头,状若疯虎。
陈峰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听着!这枪声,可能就是陷阱!他们在激我们出去!赵山河,你是军人,要服从命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妄动!”
他的目光扫过蠢蠢欲动的众人,强大的气场暂时压制住了冲动的情绪。
但每个人的心,都如同被那几声枪响撕裂。一种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弥漫在野狼沟的暮色中。
陈峰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知道,最艰难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佐藤的毒计一环扣着一环,而他们,如同被困在网中的鱼,每一次挣扎,都可能让网收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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