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梆子声敲过最后一响时，慈宁宫的药味里忽然混进了些别的气息 —— 是檀香，从案上那尊铜炉里飘出来的，清冽而沉静，像苏凝年轻时最爱用的那款 “江南春”。兰姑姑刚换了新的香丸，说 “这香安神”，此刻烟丝在烛火里袅袅升起，把暖阁里的光影搅得有些模糊。
苏凝的精神忽然好了许多，她让兰姑姑扶她坐起身，又指着梳妆台上的桃木梳：“替我梳梳头吧。” 兰姑姑的手有些抖，桃木梳齿穿过苏凝的白发时，总担心会扯掉几根，可那些发丝虽白，却还坚韧，像寒冬里没被冻断的芦苇。
“就梳个最简单的髻。” 苏凝轻声说，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影子上。镜中的老人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像落满了星子的夜空。她忽然想起刚入宫那年，阿芸也是这样替她梳头，用一根红绳绾住青丝，说 “简单点好，不容易被人挑错处”。
兰姑姑拿起那支银簪 —— 是阿芸送的那支，簪头的兰花早就磨平了棱角，却被苏凝戴了四十多年。她小心地把簪子插进发髻，银器触到头皮时，苏凝轻轻颤了一下，像被什么烫到了，随即又舒展开眉眼，低声说：“阿芸总说，银簪养人。”
赵晏一直守在榻边，看着母亲的白发在桃木梳下慢慢绾成髻，忽然觉得那些发丝里藏着太多故事 —— 有掖庭宫的寒，有东宫的暖，有慈宁宫的静，还有无数个夜里，她对着月光思念故人的疼。他想伸手替母亲理理鬓角，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晏儿，你过来。”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赵晏俯下身时，闻到她衣襟上的味道 —— 有药香，有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茶气，是她常年泡茶留下的余韵。这味道他闻了三十年，从蹒跚学步时牵着她的衣角，到如今看着她鬓角的霜，忽然觉得比任何龙涎香都让人安心。
苏凝让他把那枚 “忍” 字玉佩拿出来，放在掌心。她的手太瘦了，枯骨嶙峋，几乎握不住那枚小小的玉，赵晏便用自己的手裹住她的，掌心相贴的瞬间，他忽然摸到母亲手背上的温度 —— 很淡，却像春日融雪时，从冻土深处渗出来的暖意。
“这玉你戴着。” 她的指腹在 “忍” 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要把那些刻痕里的故事都搓进玉里，“遇到难办的事，就摸摸它。想想我今天说的话 —— 防外戚，不是要你绝情；重贤臣，不是要你偏信；安百姓，不是要你空谈。”
赵晏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被母亲的目光按住了。那目光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释然的温柔，像暮春的风，吹过湖面，只留下一圈圈浅淡的涟漪。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 苏凝笑了，咳嗽了几声，帕子上又染了些红，却毫不在意地丢开，“没能给你一个事事顺遂的江山，只能教你些笨法子 —— 忍得住性子，辨得清忠奸，记得住百姓。”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赵晏的手背上，“这些就够了。”
兰姑姑端来一碗参汤，想让苏凝再喝些，却被她摆手拦住了。“不用了。” 她望着窗外的月光，那月光不知何时变得很浓，像融化的白银，漫过窗棂，落在她的衣襟上，“天亮了，阿芸该等急了。”
赵晏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母亲说的 “阿芸” 是谁，那个在掖庭宫陪她熬过最苦日子的宫女，那个总把桂花糕塞给他的姑娘，那个在母亲心里活了一辈子的故人。
“她总说……” 苏凝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的蛛丝，“等我走了，要在奈何桥边摆上桂花糕，再泡壶新茶…… 她说我这辈子，苦吃多了，该尝尝甜的了。”
她的手慢慢抬起，像是要去够什么，赵晏忙伸手握住，却发现那手正在变凉，指节蜷曲着，像是还在攥着那枚旧佩。“娘……” 他终于忍不住哽咽，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的。
苏凝的目光最后落在赵晏脸上，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眼里。“晏儿…… 要好好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学你父皇…… 总熬夜…… 别学我…… 总记着仇……”
她的手忽然松了，银簪从发髻里滑落，“当啷” 一声掉在青砖上，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赵晏低头看去，母亲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窗外的月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的景致 —— 或许是阿芸举着桂花糕站在桥头，或许是江南的茶园里新茶正绿，或许是这江山的百姓，都在灯下笑着。
兰姑姑扑过来时，烛火忽然 “噼啪” 爆了个灯花，然后缓缓矮下去，最后只剩一点火星，在灯芯上明明灭灭，像在挣扎着说再见。暖阁里的檀香还在飘，药味却渐渐淡了，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气息，像雪落在松针上的味道。
赵晏把母亲的手轻轻放回锦被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他摸了摸心口的玉佩，那里还留着母亲的余温，那枚刻着 “忍” 字的玉，此刻像活了过来，在他掌心跳动，带着四十年的寒与暖，带着最后的嘱托。
天快亮时，兰姑姑在苏凝的枕下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阿芸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苏凝，等咱们出了宫，就去江南种茶，我炒茶，你卖茶，日子定能像桂花糕一样甜。” 纸的边角已经磨破，却被人用浆糊仔细粘过，显然是被反复摩挲过的。
赵晏把纸和那支银簪一起放进樟木箱，和那枚 “忍” 字玉佩并排摆着。箱底的蓝布上，仿佛还留着母亲的温度，像她从未离开，只是睡着了，梦里正和阿芸坐在江南的茶园里，泡着新茶，等着桂花糕出锅。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棂，照在暖阁的青砖上，映出淡淡的光斑。远处的京城已经苏醒，叫卖声、车马声渐渐传来，带着烟火气的热闹。赵晏站在窗前，望着那片被晨光染成金色的屋顶，忽然明白，母亲留下的余温，从来不止在玉佩上、银簪上，更在 “防外戚、重贤臣、安百姓” 这九个字里，在这江山的每一寸土地上，在百姓的每一声笑里。
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余温，把日子过成母亲和阿芸期盼的样子 —— 让江南的茶农有好收成，让北境的士兵有热汤喝，让每个点灯的人家，都能在暖炕上，笑着说一句 “今天的日子，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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