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檀香渐渐淡了，兰姑姑打开樟木箱整理苏凝的物件时，指尖触到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子。匣子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黄铜锁扣上的缠枝纹早已磨平，钥匙孔里还插着半截断匙 —— 这是先帝的贴身之物，当年他总爱用这匣子装些碎银子，笑着说 “攒够了就给你娘买江南的桂花糕”。
“娘娘，您看这是先帝的匣子。” 兰姑姑捧着匣子走到榻边，见苏凝的目光落在匣上，便用那截断匙轻轻一拧，锁扣 “咔嗒” 一声开了。里面铺着层深蓝色的云锦，料子是当年苏凝刚封后时，江南织造局进贡的，她舍不得做衣裳，便裁了小块垫在匣子里，如今缎面虽已褪色，却依旧柔软，像藏着三十年的月光。
苏凝的指尖在云锦上游移，忽然停在一个小小的凸起处。兰姑姑掀开布料，一支银簪露了出来 —— 正是阿芸送的那支，簪头的兰花被岁月磨成了模糊的圆，却比任何珠翠都让人心安。“这簪子……” 苏凝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指腹反复摩挲着簪身，“陪我从掖庭宫走到慈宁宫…… 五十年了……”
赵晏凑近看时，发现簪尾刻着个极小的 “芸” 字，笔画浅得几乎看不见，显然是后来被人用指甲反复抠过，才留下这淡淡的印记。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见母亲对着这支银簪出神，那时他以为是宫里的旧俗，如今才懂，这冰冷的银器里，锁着的是一个孤女在寒夜里最温暖的念想。
兰姑姑从匣底翻出个布包，粗麻布上打着三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苏凝年轻时的手艺。打开布包，半块青灰色的玉佩滚了出来，玉质粗糙，上面的 “忍” 字被摩挲得发亮，边角的绺裂里还嵌着些细小的布纤维 —— 是常年被贴身佩戴，蹭上的衣料残屑。
“这是……” 赵晏的指尖刚碰到玉佩，就被上面的温度惊了一下，明明是玉，却带着种近乎人体的温润。
“你外祖父被斩那天……” 苏凝的目光飘向窗外的梅树，声音轻得像叹息，“阿芸把这玉佩塞给我，说‘留着，能保命’。” 她想起那个雪夜，阿芸的手冻得通红，却死死攥着这半块玉，直到塞进她怀里才松开，“她说‘在宫里，硬碰硬会碎，忍着才能活’。”
赵晏忽然想起母亲处理荣亲王叛乱时的隐忍。那时证据不足，她硬是压下怒火，等了三年才找到确凿罪证，一举扳倒荣亲王府。朝臣都说太皇太后 “心慈手软”，如今握着这枚刻着 “忍” 字的玉佩，才懂那份隐忍里，藏着多少血泪换来的清醒。
匣子里还有张泛黄的纸，边缘已经脆得像枯叶，上面是几行稚嫩的字迹，墨水早已发灰，却能看清写的是 “江南茶园，一亩种茶，一亩种稻，茶换钱，稻糊口”。兰姑姑说：“这是娘娘刚入宫时写的，说要和阿芸姑娘一起实现。”
苏凝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让兰姑姑把纸凑到眼前，浑浊的眼珠里忽然泛起水光。“阿芸总说…… 出了宫就去江南……” 她的指尖在 “茶园” 二字上轻轻点着，“她说那里的泉水甜…… 泡出来的茶比宫里的好……”
赵晏想起去年江南茶农送来的奏报，说推行 “茶稻轮作” 后，收成比往年翻了一倍，还附了张老茶农的画像，画里的老人捧着新茶，笑得满脸皱纹。他当时没在意，如今才懂，母亲修订《农桑策》时，一遍遍改 “茶稻轮作” 的细节，不是为了政绩，是为了圆一个四十年前的梦。
兰姑姑从匣子深处摸出个小陶罐，粗陶的罐身上贴着张褪色的红纸条，上面是先帝的字迹：“凝儿亲启，此乃江南新茶，等梅花开时共饮。” 罐口的软木塞已经干硬，打开时却飘出一缕淡淡的茶香，是陈年龙井特有的醇厚。
“先帝…… 总爱弄这些……” 苏凝的嘴角牵起丝浅笑，像想起了什么趣事，“他带兵打仗时，还惦记着给我捎茶…… 有次罐口没封紧，茶叶撒了一路，他回来时，盔甲里还沾着茶末子……”
赵晏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他想起父亲的书房里，总摆着套粗陶茶具，是母亲亲手做的，壶嘴歪歪扭扭，却被父亲视若珍宝。每次父亲泡茶时，总会对着空着的座位说：“凝儿，尝尝今年的新茶。” 原来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这些旧物里。
苏凝让兰姑姑把银簪、玉佩、旧纸和茶罐一一放回匣中，又用那块深蓝色的云锦仔细盖好。“这些东西……” 她望着匣子，像是在跟老朋友们告别，“都跟我走…… 告诉先帝…… 我没忘…… 掖庭宫的雪…… 江南的茶……”
兰姑姑抱着匣子，忽然觉得它重得像块石头。这里面装的哪里是旧物，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 有掖庭宫的寒，有东宫的暖，有失去的痛，有得到的甜，还有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思念。
暖阁里的梅香又浓了些，混着旧物的气息，像一壶熬了五十年的茶，苦里带着回甘。苏凝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忽然觉得阿芸和先帝都站在梅树下，阿芸举着桂花糕，先帝捧着新茶，正笑着等她过去。
而那些旧物，就像一个个沉默的信使，将要带着她的故事，去往那个没有朱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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