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片狼藉。文件散落，玻璃碎片在地毯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老王蜷缩在角落，像一具被恐惧抽空的躯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陆砚深背靠着书架，瘫坐在一堆散落的书籍中，手中死死攥着那份泛黄的协议。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刚刚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纸张的边缘，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暗红色的花。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久到四肢都僵硬麻木。
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最浓重的墨黑，渐渐透出一丝灰白。
黎明将至。
但对他而言，黑夜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深处，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看到的那三个字——
“对不起。”
那三个字。
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大脑中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区域。
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防御。
将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血淋淋的真相，连同这三年积攒的所有悔恨和痛苦，一起引爆！
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在什么地方写的？
在什么情况下写的？
无数种可能性，像失控的列车，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每一种，都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是在签下那份屈辱的协议之后吗？
笔尖划下最后一个颤抖的笔画，恶徒拿着“战利品”满意离去。空荡荡的仓库（或者某个阴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刚刚被迫写下的名字，看着那份将她钉在“背叛”耻辱柱上的文件。巨大的恐惧、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然后，在极度的痛苦和混乱中，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极细的笔，在那份决定了她命运的协议背面，用几乎微不可察的力道，写下了这三个字？
是对他的愧疚吗？
因为她“背叛”了他，即使是被迫的？
是因为无法向他解释真相，而感到的无奈和歉意？
还是在……她拿到那笔被他视为“羞辱”的分手费之后？
在她用那笔钱去苦苦哀求债主宽限几日，却最终没能挽回父亲的生命之后？
在她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却还要背负着“嫌贫爱富”、“背叛感情”的骂名之后？
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想起他，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温暖，想起自己再也无法挽回的一切，于是，在某种情绪的驱使下，写下了这三个字？
是对他们逝去爱情的告别？
是对无法言说真相的最终妥协？
又或者……
是在她决定接受他那份羞辱的“保姆合约”，再次踏入他领地之前？
在某个不眠的深夜，她拿出这份被她偷偷藏起来的、象征着一切悲剧开端的协议，看着背面。她知道，一旦签下那份新合约，就意味着她要在他身边，扮演一个他期望中的“罪人”，日复一日地承受他的报复和羞辱。她预见到了未来的艰难和痛苦。于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写下了这三个字？
是一种提前的道歉？
为了她即将开始的、带着面具的隐忍和可能无法控制的……恨意？
每一种想象，都像一把钝刀，在陆砚深的心口反复切割、搅动！
无论哪种情况，这三个字背后，都隐藏着她当时无法想象的痛苦、挣扎和绝望！
而他……
他在干什么？
在她被威胁、被迫签字的时候，他可能在为某个商业项目的成功而举杯庆祝。
在她拿着“分手费”为父亲奔走的时候，他可能在因为她的“沉默”和“冷漠”而怒火中烧，甚至写下了那封充满恨意的绝情信。
在她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时候，他扔出了那份“保姆合约”，将她绑在身边，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自以为是的“惩罚”和“报复”！
他想起她刚来到他身边时的样子。
那么瘦。
那么安静。
眼神像一潭死水。
他当时以为那是理亏和麻木。
现在才知道，那是一种心死之后的沉寂。是一种……对命运不公、对人性之恶的……彻底臣服。
他想起这三年来，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
那些刻薄的言语。
“沈清弦，你也就配做这些。”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年那个沈家大小姐，真是天壤之别。”
那些带着女伴回家的刻意羞辱。
那些严苛到变态的规矩。
“目光不能与我对视超过三秒。”
“没有允许，不准踏入主卧半步。”
他以为是在磨平她的傲骨。
现在才明白，他是在一遍遍地，践踏着一个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是在用行动向她证明：看，赵东来说得对，你背叛了我，所以我这样对你，是天经地义！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审判者。
现在他才惊恐地发现，他才是那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成了敌人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并亲手将最爱的人推向深渊的……帮凶和刽子手！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啊！
是他蠢！
是他盲！
是他骄傲自负，不肯去深究背后的真相！
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了一个用生命爱着他、保护着家人的女人，整整三年！
“呃……”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陆砚深的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头受了致命重伤的野兽，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哀鸣。
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干涩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剧烈抽搐。
悔恨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
他失去她了。
不是现在。
是在三年前，那个阴谋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她了。
用最愚蠢、最残忍的方式。
他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那份染血的协议，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飘落在狼藉的地毯上。纸张背面，那三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在晨曦微光的映照下，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将成为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和诅咒。
窗外，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
光带边缘，恰好触及那份飘落的协议。
触及那三个……用绝望写下的字。
光明与黑暗。
真相与谎言。
爱与恨。
救赎与罪孽。
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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