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南麓的白云观。
后山的柴房，斧头劈进木桩的闷响一声接一声。
咔、咔、咔——
林云舟赤着膀子，汗珠子顺着绷紧的脊梁沟往下淌，在午后的日头下闪着光。
脚边劈好的柴禾堆得小山高，空气里弥漫着松木被劈开时散发的、带着苦味的清香。
“力道散了。”
苏怀玉老先生的声音从廊下阴影里飘过来，他慢悠悠地啜了口粗陶碗里的凉茶，“心里有事，斧头都拿不稳。”
林云舟动作一顿，斧刃卡在木缝里。
“你在我这里待了几天了。天天帮我劈柴挑水。又不要工钱，老朽又没有女儿可嫁，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木屑糊了一脸：“先生，我何时能‘出道’？”
“出什么道？”
“当道士啊！”
苏怀玉撩起眼皮，浑浊的老眼扫过他汗涔涔的脸。
“道在脚下，也在心里。你如今脚踩的是柴房泥地，心里装的是红尘万丈，当哪门子的道士？”
“那要什么条件？”
林云舟梗着脖子问，眼神执拗，“像观里那些师兄一样，诵经打坐，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苏怀玉哈哈一笑，像听见什么笑话，“你那颗心，比山下集市还热闹。真要‘出道’，先把你心里头那个郡主的名字抠干净再说！”
林云舟耳根一热，猛地抡起斧头。
“哐”一声狠狠劈下！木屑四溅！
“抠不干净！”他声音发闷，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苏怀玉摇摇头，不再理他，闭目养神去了。
林云舟斧头舞得虎虎生风，汗如雨下，仿佛这样就能把脑子里那些理不清的情绪，一起劈碎。
“林云舟！”
小道童气喘吁吁跑进来，“山门外……有位女施主找你！说是……故人！”
林云舟手一抖，斧头差点脱手。
故人？临安？
莫不是被郡主猜到，她找来了？
不可能，她如今有了新到任的按察使小郎君，这汴梁的年轻官爷，不比卖茶叶的破落户要来的好吗？
皇上又赐了婚，腻味都不够，怎么还会找上门来？
“去问问那女施主姓什么？”
小道童跑出去，一会儿回禀：她说她叫赵清璃。
还真来了？
她想干嘛？
林云舟胡乱抓起搭在柴堆上的汗巾擦了把脸，又觉得不够，冲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兜头浇下！
冰冷刺骨的水激得他一哆嗦，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不能见她！
见了说什么？
恭喜她觅得良缘？还是质问她为何应了那劳什子赐婚？
他咬咬牙，冲进旁边堆放杂物的耳房，手忙脚乱地翻出一件苏先生弟子的半旧靛蓝道袍，胡乱往身上一套。
宽大的袍子罩在他精壮的身板上，空荡荡的，袖子长得能甩出水袖，衣带也系得歪歪扭扭。
他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努力板起脸，挤出几分“看破红尘”的肃穆。
此刻，他就是刚入门的白云观道家弟子。
刚走到前院月亮门，就看见那抹素白的身影立在老槐树下。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打量道观飞檐上蹲着的石兽，侧脸线条清冷依旧，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倦意。
青黛远远的站着。
林云舟脚步顿住，呼吸一窒。
几日不见，她好像……更瘦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故意放重脚步，拖着道袍，慢悠悠踱了过去。
宽大的袖口随着步伐晃荡，颇有些滑稽。
他停在几步开外，捏着嗓子，学着观里老道的腔调，声音平板无波，“这位女施主，寻贫道何事？”
赵清璃闻声转过头。
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皱巴巴、明显大了一号的靛蓝道袍上，又扫过他脸上刻意板起的僵硬表情，还有额角没擦干净的水珠和沾着的木屑。
差点笑喷了早膳。
“你谁啊？我找林云舟那个混蛋！”她清冷的眸子里，藏不住的耻笑。
“贫道纯虚，不认识什么林云舟。”
“是够虚的。身体虚，心里也虚。一遇到事就逃跑。动不动闹失踪！你上辈子怕是个小娘子吧。不像个男人。”
她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淌过的溪水，直接戳破他那点拙劣的伪装，“穿成这个样子！笑掉大牙。”
林云舟脸上那点强装的“仙风道骨”瞬间垮掉，耳根“唰”地红透。
他梗着脖子，声音拔高，带着点被拆穿的恼羞成怒。
“那我总不至于——不至于去像个泼妇骂街，或者呼天抢地的。”
“那你也不问问我！”
赵清璃瞪他，如同瞪着一条蠢狗。
“有什么好问的！”他冷笑一声，故意把道袍袖子甩得呼呼作响。
“皇上赐婚，新科状元，又是新任的按察使。我能怎么办？”
赵清璃眸光一凝，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情绪波动。
“那就选择当道士了？”
“粗茶淡饭，清心寡欲。总好过在家里日日胡思乱想。”
“林云舟！”她声音沉了下来，“你今天就跟我下山。”
“不下。”林云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
赵清璃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你再说一遍？！”
林云舟只好重复：“我不下山。下去了徒添烦恼。”
赵清璃气得指尖发颤：“你…你混账！”
她盯着他通红的眼眶，胸口起伏：“我冒着闲话上山，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你倒好！句句夹枪带棒！字字往人心窝子里戳！”
林云舟指着自己，“你来看我？不就是来可怜我吗？想来安慰我，不是吗？！”
她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想说“我心里的人是你”，想说“那道圣旨压得我喘不过气”…
可话赶话，气赶气，她只是死死咬着唇，猛地转过身。
“好！好！林云舟！”
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冷得像冰。
“你就好好劈你的柴！当你的臭道士去吧！”
泪水竟然啪啪的掉下来了。
真当是梨花带雨的小娘子。
她那素白裙裾决绝地拂过青石板，头也不回地朝山门走去。
林云舟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
小道童从柴房后探出脑袋，小声问：“师兄…郡主好像哭了…”
他扯下身上那件碍眼的靛蓝道袍，狠狠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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