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成都城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通往皇宫的驰道上，一辆马车，在禁军火把的引导下，疾速行驶。
车厢内，光线昏暗。
凌毅与姜维，相对而坐。
谁都没有开口。
空气里，弥漫着庆功宴上未散的酒气，以及一种，比酒更呛人的，名为“对峙”的沉默。
姜维闭着双目，赤裸的上身已经套上了一件单衣，但那身如山峦般起伏的肌肉，依旧紧绷，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再次扑杀的猛虎。
凌毅只是安静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
他知道，那个巨大的问号，不仅仅是问他。
更是姜维，在问自己，问大汉的未来。
紫宸殿。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刘禅一身常服，端坐于御阶之上，脸上不见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凝重的肃然。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身形中等，面容沉毅的中年文士。
正是准备赴任新职的马忠，马德信。
看到凌毅和姜维一前一后地踏入殿内，刘禅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
“都坐吧。”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凌毅和姜维各自落座，依旧是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这么晚了，还急召二位爱卿入宫。”刘禅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洮西大捷，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但朕不希望，一场庆功宴，会成为我大汉君臣离心之始。”
姜维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刘禅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投向了马忠。
“德信，朕已决意，命你为新任凉州刺史。总领凉州一应军政民生。”
马忠出列，躬身领命：“臣，遵旨。”
任命，在此刻宣布，其意不言自明。
刘禅终于看向了凌毅与姜维。
“朕今日，就要在这里，听你们二人，把那张西进的蓝图，一笔一划，给朕，也给未来的凉州牧，画清楚！”
“朕要的，不是争论，是方略！一个，能让大汉，一步一步，重新站起来的，万全方略！”
帝王之言，掷地有声。
这已经不是在调解，而是在用皇权，强行将两个意见相左的巨头，摁在同一张棋盘上。
凌毅起身。
他没有再去看姜维，而是对着殿中悬挂的巨大舆图，走了过去。
一卷新的，更为详尽的，标注着无数红蓝标记的河西走廊堪舆图，被他缓缓展开。
“西进，非是征伐，而是筑巢。”
凌毅开口，声音平静，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征伐，是客。筑巢，是主。”
他的手指，点在洮西以西，一片广袤的，黄沙与绿洲交错的土地上。
“我们的第一步，是以俄何等归附的羌胡部落为先导，大军为后盾，向西推进。但我们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
“而是每占据一处水源，一处要道，便立刻，就地筑城。”
“城，不必大，但必须坚。城中，不只要有兵，更要有民，有农夫，有工匠。”
他看向马忠。
“马刺史要做的，就是将我们在汉中和南中推广的新农法，水利技术，甚至是基础的教育，都复制到这些‘巢穴’里去。我们要让每一个据点，在半年之内，都具备粮食自给的能力。”
马忠听得极其专注，不时点头。
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痴人说梦！”
姜维那压抑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大步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那些凌毅标注的红点上。
“你这所谓的‘巢穴’，便是沙滩上的城堡！魏军主力一至，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我们拿什么守？”
“难道要我三万精锐，分散到这几十个点上，被敌人逐个击破吗？”
这个问题，尖锐而现实。
“当然不。”凌毅摇头，“大将军的军队，是鹰，不是看家护院的狗。”
“鹰，翱翔于天际，捕猎最肥壮的羔羊。而狗，才会被拴在院子里，消磨掉所有的野性。”
凌毅的视线，迎上姜维那充满质疑的目光。
“这些‘巢穴’，不需要大将军来看守。它们的防守，靠三样东西。”
“第一，是高墙与新式军械。每一个据点，都会配备改良的八牛弩与一定数量的惊雷筒。足以让数倍于己的敌人，在城下付出惨痛代价。”
“第二，是民心。马刺史的治理，会让这些据点的百姓，比魏人更富足，更有尊严。当魏军到来时，他们会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与粮食而战。”
“而第三……”凌毅顿了顿，“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大将军你。”
“我？”姜维一愣。
“不错。”凌毅的手指，在广阔的凉州大地上，划出一个巨大的，自由的弧线。
“大将军的三万精锐，尤其是那支来去如风的骑兵，将彻底摆脱后勤的束缚。这些‘巢穴’，就是你们的补给点，是你们的驿站！”
“你们的任务，不再是攻城，不再是死守。而是，游猎！”
“当魏国大军集结，企图攻击我们任何一个据点时，大将军便率领骑兵，从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侧翼，从他们的后方，去焚烧他们的粮草，去截断他们的补给线，去攻击他们兵力空虚的后方城池！”
“我们要把整个凉州，变成魏军的泥潭，一个让他们进退不得，处处挨打的，死亡地狱！”
“他们若大军来攻，便陷入无休止的袭扰与消耗。他们若分兵清剿，便会被大将军的铁骑，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一番话，说得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马忠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急促。
他看到了，一个以民生为基，以经济为血，以强军为骨的，宏伟蓝图。
姜维，也怔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地图。
凌毅所描绘的，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战争形态。
他的军队，不再是攻城的锤，而是外科手术的刀。
精准，致命，且自由。
这让他那颗渴望着金戈铁马，渴望着建功立业的心，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此策……可行。”
许久，姜维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
这代表着，他这位大汉军神，彻底认可了凌毅的战略。
矛与盾，终于找到了共存的方式。
刘禅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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