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崇德堂”那场暗流汹涌的拜见,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扩散,余波未平。云映雪手持崩口算盘、以“经纬”之论硬撼门第之见的举动,虽未彻底消弭府中某些人的轻蔑,却也如一把锋利的楔子,撬开了一道缝隙。三叔祖母那句“见识不凡”和赐座之举,便是这缝隙中透出的微光。然而,这微光之下,是更深沉的试探与刁难。
“夫人,三叔祖母请您过去一趟。” 传话的丫鬟垂首肃立,声音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云映雪搁下手中正在核对青云书局新季采买的账册,迦南之毒带来的疲惫感挥之不去,但眼神依旧清亮。她拿起案头那柄金箔包边的算盘,指尖拂过冰冷的梁骨,起身随行。
地点并非三叔祖母惯常理事的花厅,而是设在府库旁一间光线略显昏暗的抱厦内。三叔祖母端坐上首,旁边坐着二叔父谢文远和几位掌管府中庶务的旁支族老。案几上,堆积着小山般高的账册,纸张泛黄卷边,墨迹深浅不一,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和账房特有的墨臭。
气氛凝重,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云氏来了。” 三叔祖母眼皮微抬,目光掠过云映雪手中的算盘,语气平淡无波,却暗藏机锋,“坐吧。今日唤你来,是有件棘手的事,想听听你的‘高见’。”
她抬手指了指那堆小山般的账册:
“这是京郊‘栖霞庄’近十年的总账。庄头老刘上月病故,交接时才发现账目混乱不堪,亏空巨大!新庄头束手无策,府里几个老账房盘了半个月,越盘越糊涂,竟连个实数都报不上来!如今庄户人心惶惶,佃租收不上,眼看就要误了年关的供奉。”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云映雪:
“你既是陛下亲口赞誉的‘算盘才女’,青云书局的买卖也做得风生水起,想必对这账目之事,别有心得。不如……就由你来理一理这栖霞庄的烂账?也让老身开开眼,瞧瞧你这‘商贾’之才,究竟有何不凡之处?”
话音落,旁边的二叔父谢文远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几位族老也纷纷摇头,面露难色,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重担压垮的笑话。栖霞庄是谢府几处大田庄之一,土地肥沃,佃户众多,但位置偏远,关系盘根错节。十年烂账,积弊深重,连府里积年的老账房都挠头,这分明是给云映雪挖的一个深不见底的火坑!等着看她手忙脚乱、原形毕露!
云映雪目光扫过那堆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账册,再迎上三叔祖母审视的目光和二叔父等人隐含的嘲讽。她心中雪亮。这哪是求助?这是赤裸裸的刁难!是想用这团乱麻,缠死她这个“商贾”出身的“侍郎夫人”,让她在谢府彻底沦为笑柄!
迦南之毒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不适,指尖紧紧握住冰冷的算盘梁骨,那道崩口硌着掌心,带来锐痛与清醒。
“承蒙三叔祖母信重。” 云映雪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慌乱。她并未推辞,反而上前一步,走到那堆账册前,伸出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随意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泛黄的纸张上,墨迹潦草,数字混乱,涂改随处可见,各种名目的支出混杂不清。她只扫了几页,眉头便微微蹙起。这何止是混乱?简直是刻意为之的糊涂账!一笔修缮佃户屋舍的开支,竟能同时出现在三个不同年份的账册里,数额还各不相同!
“夫人,” 旁边一个须发皆白、负责府中总账的老账房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倚老卖老和不易察觉的轻视,“此账积年已久,凭证多有缺失,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功。夫人金尊玉贵,何必……”
云映雪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她将手中账册放下,目光落回三叔祖母脸上:“三叔祖母,请给我一个清静房间,一壶浓茶,再调两名识字、手稳、懂算盘基础的丫鬟。明日此时,定给三叔祖母一个交代。”
“明日?” 二叔父谢文远忍不住嗤笑出声,“云氏,莫要托大!这账目……”
“二叔父,” 云映雪平静地打断他,目光清亮如寒星,“算盘之道,重在心清眼明,不在耗时长短。盘账如破案,寻其脉络,揪其首尾,自然水落石出。一日,足矣。”
一日?!
满座皆惊!连三叔祖母眼中都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这丫头,好大的口气!
“好!” 三叔祖母深深看了云映雪一眼,拄着拐杖站起身,“就依你!老身倒要看看,你这算盘,明日能打出什么乾坤来!”
***
栖霞庄的账册被搬入府库旁一间僻静的耳房。云映雪屏退所有无关人等,只留下两个被临时调来的、眼神怯生生的小丫鬟。她先让丫鬟将所有账册按年份重新排序,自己则点燃三根提神醒脑的线香,坐到唯一一张书案后。书案上,那柄金箔包边的算盘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沉静的光泽。
她没有立刻扑向账册,而是闭目凝神片刻。迦南之毒带来的眩晕感被强行压下,脑海中只剩下冰冷的数字与逻辑。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凝如水的算盘之境。
“噼啪!噼啪!”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骤然在寂静的耳房中响起!如同急促的战鼓!
云映雪指尖翻飞,快得如同穿花蝴蝶!她并未逐页细看那些混乱的账目,而是采取了最直接、也最考验心算与归纳能力的办法——横向切割!
“第一年,总入项!” 她口述指令,语速飞快,“田租、林产、渔获、杂项!分类汇总!”
丫鬟甲立刻翻开第一年账册,手指颤抖着寻找相关条目,磕磕巴巴地报数。
云映雪指尖在算盘上疾点,算珠跳跃如飞!口中同步报出汇总数字!
“第二年,总入项!分类同前!”
“第三年……”
她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在丫鬟磕磕绊绊的报数中,以惊人的速度将十年总收入按大类强行归拢!算盘上代表不同年份、不同类别的数字飞速累积、堆叠!
“支出项!” 云映雪毫不停顿,“第一年,庄头工钱、雇工工钱、农具损耗、籽种采买、赋税……还有,” 她目光如电,扫过账册上几处模糊的“人情往来”、“修缮杂费”,“所有标注不清、数额异常、重复出现的支出,单独列出!”
丫鬟乙连忙记录。
算珠声更急!支出如同流水,在算盘上被精准地分流、归集、标记可疑点!
时间在密集的算珠声和丫鬟越来越熟练的报数声中飞速流逝。浓茶换了一壶又一壶,线香燃尽又续。云映雪脸色愈发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迦南之毒的寒意如跗骨之蛆,但她指尖下的算盘却从未有半分迟滞!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穿透账册上刻意设置的迷雾与陷阱,将混乱的数据强行纳入清晰的轨道!
“十年总入项,折银八万七千六百四十三两!”
“十年总支出,账面记录为七万九千八百五十五两!”
“账面盈余,应为八千七百八十八两!”
云映雪指尖在算盘上重重一点,报出最终数字!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锐利!
两个丫鬟早已累得手臂酸软,闻言却都瞪大了眼睛!十年烂账,不到一日,竟被理出了总纲?!
“然,” 云映雪话锋陡然转冷,指尖拨动算珠,划出一片刺耳的刮响,“实际庄库盘存,现银加粮折,不足五千两!亏空近三千八百八十八两!这窟窿,在哪?!”
她猛地站起身,拿起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可疑标记的清单,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疑点一:庄头刘贵,工钱十年仅支取二百两?其子刘福,却在京郊置办田产三处,价值逾千两!钱从何来?”
“疑点二:账册记载‘修缮佃户屋舍’支出,十年共七十八笔,耗银一千九百两!然,实际走访佃户,十年间仅有两次小修,耗资不足百两!余银去向?”
“疑点三:‘人情往来’、‘节敬’等模糊支出,十年高达三千七百两!受礼者何人?可有凭据?”
“疑点四:籽种采买,十年价格波动异常!丰年价高,歉年价低,与市价严重不符!差价累计……一千五百余两!”
她每说一条,声音便冷一分,算盘上便有一颗代表亏空的算珠被狠狠归位!条条铁证,如同剥皮利刃,将栖霞庄深藏的贪婪与蛀虫,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更甚者!” 云映雪最后将一本账册重重拍在案上,指着上面几处看似寻常的米粮折银记录,“这些粮价折银,皆高于当年市价三成以上!而差价,皆通过‘墨池斋’下属的一家粮行进行结算!‘墨池斋’!” 她目光如炬,扫过门外早已闻讯赶来、脸色煞白的几位族老和二叔父谢文远惊疑不定的脸,“诸位长辈可知,‘墨池斋’这条线,连着的……可是东宫!”
“轰——!”
如同平地惊雷!
亏空!贪墨!甚至可能牵扯东宫!
这已不是简单的账目混乱,而是动摇谢府根基的硕鼠蠹虫!
整个抱厦死寂一片!三叔祖母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二叔父谢文远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那几个原本等着看笑话的族老,此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映雪挺直脊梁,虽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因疲惫和毒性而微微摇晃,但握着算盘的手却稳如磐石。她看向三叔祖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栖霞庄之弊,不在账目混乱,而在人心贪婪!庄头刘贵虽死,其子刘福、账房钱贵、粮行管事孙二,皆难逃干系!亏空银两,部分被其私吞,部分……恐已流入某些不可言说之地!”
她微微一顿,指尖在算盘那道崩口处重重划过:
“当务之急,请三叔祖母立刻下令:一,控制刘福、钱贵、孙二!二,封存‘墨池斋’相关账目及粮行!三,由府中可靠之人,持此清单,” 她将手中那张写满疑点和证据的纸递出,“重盘庄库,追查赃银!”
三叔祖母猛地站起身!拐杖重重顿地!
“来人!” 她苍老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响彻抱厦,“即刻照云氏所言去办!若有延误,家法处置!”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抱厦内一片混乱与肃杀。二叔父谢文远脸色变幻不定,看着云映雪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忌惮。几位族老更是噤若寒蝉。
云映雪不再看众人反应。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迦南之毒的反噬排山倒海!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柄染着墨迹、却光芒内蕴的算盘轻轻放回书案。金箔在混乱的光线下,依旧沉静。
“三叔祖母,” 她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栖霞庄账目……清了。”
说完,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并未到来。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肢。
玄色衣袖带着熟悉的冷冽气息,将她即将倾倒的身体稳稳扶住。
谢砚之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玄衣如墨,面色冷峻如冰。他看也未看堂中众人,深邃的目光落在云映雪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冰封的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夫人累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回房歇息。”
他打横将云映雪抱起,动作虽略显僵硬,却异常稳固。无视周遭所有震惊、复杂、敬畏的目光,他抱着怀中轻若羽毛、却重逾千钧的女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充斥着账目腥臭与人心算计的抱厦。
身后,只留下那柄静静躺在书案上的算盘。
金箔流光,崩口无言。
然,算珠惊堂,硕鼠现形。
云映雪用一日时间,不仅理清了十年烂账,揪出了蛀虫,更用这柄崩口的算盘,在谢府这盘根错节的深宅大院里,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隙,夺得了属于“侍郎夫人”的——第一份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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