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整整一夜的暴风雪,终于在黎明前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怒。
破庙外,天地间一片刺目的银白。无垠的戈壁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起伏的沙丘变成了连绵的雪山,巨大的雅丹群如同披着白袍的沉默巨兽。凛冽的寒风依旧呼啸,卷起雪沫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比起昨夜那吞噬一切的酷寒,已是天壤之别。铅灰色的天空透出几分惨淡的亮色,预示着这场天灾的终结。
“大人!风雪停了!” 影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第一个冲出去探查。积雪深及膝盖,寒气扑面,但能重新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已是莫大的恩赐。
谢砚之低头看向怀中。云映雪因汤婆子的热力耗尽和迦南寒毒的再次反噬,脸色比外面的雪色还要惨白几分,呼吸微弱。她紧蹙着眉,似乎被风雪停歇的动静惊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清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疲惫的灰翳。
“风雪……停了?”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不确定。
“嗯。” 谢砚之沉声应道,小心地将她裹得更紧,用残破的大氅遮挡住倒灌的寒风,“我们走。”
幸存的小队挣扎着起身。自热汤婆子早已冰冷,但昨夜那短暂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已为他们积蓄了最后一丝体力。阿福沉默地背起几乎无法行走的云映雪,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影七和另外两名玄甲卫强撑着冻伤的身体,拔出腰刀当作探路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及膝的积雪。
归途艰难而漫长。
白茫茫的雪原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辨认方向极其困难,只能依靠谢砚之对戈壁地形的记忆和影七对星象的模糊辨识。寒风如同刀子,刮过冻伤的皮肤,带来钻心的疼痛。每一步都陷在深雪里,消耗着巨大的体力。沉默笼罩着这支残破的小队,唯有粗重的喘息和踩雪的咯吱声在死寂的雪原上回响。
云映雪伏在阿福宽厚的背上,意识在冰冷的剧痛和昏沉间游离。迦南之毒如同跗骨之蛆,贪婪地汲取着她仅存的生命力。她紧紧攥着袖中那个冰冷沉重的油纸包,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血海账本**!母亲那染血的纸片带来的身世疑云,此刻也被这更迫近的杀机暂时压下。
不知跋涉了多久,当日头艰难地爬上中天,将冰冷的金光洒在雪原上时——
“看!营旗!” 一名眼尖的玄甲卫嘶哑地喊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众人猛地抬头!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面被冰雪覆盖、却依旧顽强挺立的玄黑大纛,在寒风中猎猎招展!大纛之下,是连绵的营帐轮廓,如同雪原上蛰伏的黑色巨兽!更远处,定边军镇那熟悉的、由夯土和巨石垒砌的巍峨城墙,如同沉默的巨人,在雪光中显现!
“定边!是定边军镇!” 影七的声音带着哭腔!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注入每个人的身体!疲惫和冻伤仿佛被暂时遗忘!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着那象征着安全和希望的营盘冲去!
***
定边军镇,中军大帐。
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帐内大部分的寒气,却驱不散弥漫其中的沉重与肃杀。帐中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赵参军、沈仵作以及数名谢砚之心腹的将领幕僚,皆肃立帐中,面色铁青。中央地上,跪着被玄铁锁链捆成粽子、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的王莽。他早已没了昔日“笑面虎”的半分神采,眼神呆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几名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玄甲卫精锐,手按刀柄,死死盯着他,防止他任何异动。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疲惫与杀伐之气!
帐帘猛地被掀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
谢砚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玄色大氅残破不堪,沾满冰雪与暗红的血污(冻伤裂口渗出),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刀,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如同从九幽寒狱中归来的杀神,每一步踏在厚厚的地毯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带着千钧的威压!
在他身后,影七和阿福架着几乎虚脱的云映雪。她裹在谢砚之残破的大氅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接触到帐内众人目光的瞬间,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洞穿一切的光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空气凝固了!
谢砚之没有看跪在地上的王莽,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幕僚的脸,最终落在赵参军身上。他开口,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金铁交鸣的力量:
“赵参军,人犯王莽,可曾异动?”
“回大人!按您密令,自拿下后严加看守,无任何异动!” 赵参军抱拳,声音洪亮,带着压抑的愤怒。
谢砚之微微颔首,这才将冰冷的目光转向地上抖如筛糠的王莽,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就在这时!
“大人……” 云映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她挣脱了阿福的搀扶,踉跄着向前一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只见她颤抖着抬起手,探入自己宽大的袖袍深处。那动作极其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气仿佛被抽干!
终于,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边缘已被冰雪浸湿的、**扁平方形包裹**,被她极其郑重地、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般,从袖中暗袋里取了出来!
油纸包裹被一层层揭开。
当最后那层油纸被掀开——
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暴露在帐内明亮的灯火和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下!
木盒深沉如夜,光洁如镜!而在那盒盖之上,赫然压着一枚拳头大小、色泽暗沉如凝血、图案狰狞毕现的——**双蛇盘绕火漆封印**!
正是王莽随身携带的蛇纹钥匙所对应的——“**血海册**”封印!
“轰!”
如同惊雷在帐中炸开!
王莽在看到那紫檀木盒和火漆封印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瘫软在地,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王莽!” 谢砚之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帐,“此物,你可认得?!”
王莽如同烂泥般瘫着,只剩下绝望的呜咽,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砚之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云映雪。云映雪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眩晕和刺骨的寒意,伸出冻得发紫的手指,在紫檀木盒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以一种复杂而精准的指法,连续按压数次!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沉闷的机括声从盒内传来!
盒盖应声弹开一道缝隙!
谢砚之伸出带着冻伤的手,猛地掀开盒盖!
一本厚厚、边缘泛黄、装订粗糙的**账簿**,静静地躺在盒中!账簿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种陈年纸张和劣质墨汁混合的、带着血腥气的腐朽味道弥漫开来!
谢砚之拿起账簿,没有翻开,而是直接将其重重拍在帅案之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帅案上的令箭笔筒都跳了起来!
“念!” 他冰冷的目光扫向早已准备好的沈仵作(因其心思缜密,通晓刑名钱粮)。
沈仵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颤抖着翻开那本沉重的账簿。当他看清那上面密密麻麻、条理清晰却触目惊心的记录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乾元……十九年……三月……收‘黑水商号’贿银……纹银……**八万两**!抹平……朔方军械库……甲胄短缺……三百副……”
“乾元……二十年……七月……截留……定边军镇……粮饷……折银……**十五万两**!以……霉变陈粮……充数……致……左营……疫病……”
“乾元……二十一年……十月……勾结……‘沙狐’马匪……劫掠……朝廷运往北庭都护府……军资……折银……**三十万两**!分赃……”
“乾元……二十二年……正月……倒卖……军籍……‘吃空饷’……计……**一千二百名**!年侵……饷银……逾……**五万两**……”
“乾元……二十二年……六月……私通……突厥……右贤王部……售……精铁……**五千斤**!弩机……**五十具**!得……黄金……**三千两**!良驹……**百匹**……”
一条条!
一项项!
时间、地点、人物、数额、手段……巨细靡遗!触目惊心!
贪墨之巨,手段之恶,牵连之广,令人发指!每一笔数字背后,都是边关将士的累累白骨!是无数冻饿而死的冤魂!是通敌叛国的滔天罪证!
随着沈仵作那因愤怒和震惊而颤抖的声音,一条条念出账册上那浸透血泪的记录,帐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赵参军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如同暴怒的雄狮!
其他将领幕僚,无不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喷射出焚天的怒火!那怒火,是对蛀虫的痛恨,更是对枉死袍泽的悲愤!
王莽瘫在地上,如同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只剩下本能的抽搐。
当沈仵作念到那“私通突厥”、“倒卖军械”的条目时——
“砰!!!”
谢砚之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帅案之上!坚硬的紫檀木案角应声碎裂!木屑纷飞!
“够了!”
他一声厉喝,如同九幽寒风吹彻!
大帐内死寂一片,唯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扫过帐中每一张愤怒而震惊的脸,最终落在瘫软如泥的王莽身上,一字一句,带着宣告审判的森然:
“王莽贪渎军资,通敌叛国,罪证确凿!铁证——如山!”
他猛地抓起帅案上那方沉重的玄铁砚台,狠狠砸在王莽面前的地上!
“哐当!” 一声巨响,砚台四分五裂,墨汁飞溅,如同泼洒的污血!
“押入死牢!严加看守!待本官奏明圣上,定将此獠——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喏!” 帐内响起炸雷般的应诺!带着冲天的杀气!
铁证如山,尘埃落定。
血海深仇,终见天日。
然而,帅案上那本摊开的、散发着血腥腐臭的账簿,如同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才刚刚开始吞噬它所牵连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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