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帝都的深秋肃杀到了骨子里。天光惨白,铅云低垂,仿佛也畏惧着今日这场注定染血的祭典。菜市口刑场,人潮汹涌,万头攒动,从四更天起便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汗臭、廉价吃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与恐惧的躁动气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挤在最前,伸长脖子,眼珠里燃烧着看杀头这种血腥戏码特有的、原始而亢奋的光。稍后些,是些穿着半旧绸衫的所谓“体面人”,故作矜持地摇着折扇,眼神却同样黏在刑场中央那片空地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再往后,是几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车帘半卷,露出内里或精致或刻薄的半张脸——那是闻风而来的贵妇小姐们,既想看这场大快人心的“报应”,又嫌恶这污秽之地,只肯远远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猎奇心态观望。
“来了!来了!”
不知谁一声高亢的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全场!所有的喧哗、议论、咀嚼声都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街道尽头!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嘚嘚”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队身着皂衣、腰挎腰刀、面无表情的刑部衙役,押送着一辆木栅囚车,缓缓驶入刑场。囚车简陋粗粝,车轮碾过地面,留下两道湿冷的痕迹,不知是晨露,还是……别的什么。
囚车中,那曾经高高在上、执掌永昌侯府生杀、煊赫一时的老封君林氏,此刻蜷缩在肮脏的稻草堆里。一身赭色的死囚服污秽不堪,勉强裹着她枯瘦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如同被霜打过的枯草,凌乱地黏在头皮和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沉重的木枷死死卡在她细瘦的脖颈和手腕上,磨破的皮肤渗着暗红的血痂,散发出腐朽衰败的气息。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深秋刺骨的寒风,还是那深入骨髓、无可逃避的恐惧。浑浊的老眼失神地透过木栅缝隙,茫然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里,有刻骨怨毒,有垂死挣扎的恐惧,或许……在最深处,还有一丝被这滔天喧嚣和无数鄙夷目光刺穿的、属于人的最后一点羞耻与悔恨?无人知晓。
“呸!老虔婆!毒妇!” 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尖锐的唾骂,如同信号。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害死那么多人!活该千刀万剐!”
“老天爷开眼啊!报应!报应来了!”
咒骂声、唾弃声、幸灾乐祸的哄笑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将囚车淹没。烂菜叶、臭鸡蛋、甚至石块,雨点般砸向囚车!林氏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拼命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监斩台高踞刑场北侧,铺着猩红的毡毯,在惨淡的天光下分外刺眼。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三位紫袍大员端坐其上,面容沉肃如铁铸,目光冰冷地俯视着下方沸腾的众生百态。象征着律法威严的“肃静”、“回避”虎头牌分立两侧,森然肃杀。
在监斩台侧方,稍矮一阶的位置,并肩立着两道身影。
谢砚之依旧是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深秋的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衬得他眉宇间的冷冽愈发迫人。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只有离他最近的云映雪能感觉到,那指节微微绷紧,蓄着一种随时能撕裂一切的隐晦力量。他的目光并未过多停留在囚车或下方喧嚣的人群上,而是如同最忠诚的壁垒,始终笼罩着身侧的人。
云映雪裹着一件厚厚的雪白狐裘,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迦南寒毒在深秋的肃杀中似乎更加肆虐,一丝若有若无的死气萦绕在她眉宇间,让她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摇摇欲坠。她怀中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粗布包裹,手指紧紧攥着包裹的边缘,骨节泛白。她的目光,穿透下方鼎沸的人声,穿透那肮脏的囚车木栅,死死钉在林氏那枯槁颤抖的身影上。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没有嗜血的兴奋。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如同冻结了千年的寒潭。那冰寒之下,是云府一百三十七口冤魂无声的呐喊,是父亲母亲中毒后缠绵病榻的痛苦呻吟,是无数边关将士冻饿而死的绝望眼神,是无数被毒盐害死的无辜百姓无声的控诉……这冰寒太过沉重,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压垮。
似乎是察觉到她身体的微颤和指尖的冰冷,谢砚之负在身后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强势,伸了过来,隔着狐裘,稳稳地握住了她攥着包裹的那只冰凉的手。一股温热而坚定的力量,如同最坚实的堤坝,瞬间隔绝了周遭的寒冷与喧嚣。
云映雪没有看他,也没有挣脱。只是那紧攥包裹的手指,在他温热掌心的包裹下,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分。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
“午时三刻已到——!” 刑场前方,监刑官拖长了声音,尖利地嘶喊。
沸腾的刑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风似乎都停滞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监斩台!
刑部尚书霍然起身,拿起朱笔,在写有“林氏”名字的亡命牌上,狠狠划下一个血红的叉!那鲜红的“x”在惨白的天光下,刺目得如同喷溅的鲜血!
“验明正身!押赴刑台!” 冰冷无情的命令下达。
如狼似虎的衙役猛地拉开囚车木栅,粗暴地将瘫软如泥的林氏拖拽出来!沉重的木枷让她几乎无法行走,只能被半拖半架着,踉跄地押向刑场中央那血迹斑斑、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断头台!
“不——!放开我!我是侯夫人!我是老封君!太子!残月大人!救我!救我啊——!” 林氏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尖嚎!她拼命挣扎着,浑浊的老眼在人群中疯狂扫视,试图寻找那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救星。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不甘,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死寂的刑场上空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她即将被按倒在断头台前的那一刻,她那绝望怨毒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人群,猛地扫到了监斩台侧方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尤其是那道裹在雪白狐裘中的单薄身影!
“是你!是你这个小贱人!云家的余孽!是你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们——!!”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云映雪的身体在她那怨毒目光和诅咒声中,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谢砚之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一股凌厉如实质的杀意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从他周身席卷而出!他冰冷的眸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利刃,直刺刑台上状若疯魔的林氏!
然而,那刽子手,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已经面无表情地高高举起了那柄宽厚、沉重、刃口雪亮的鬼头刀!阳光惨淡地落在刀锋上,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时辰到——!行刑——!”
监刑官尖锐的嘶吼,如同斩断一切的闸刀!
鬼头刀带着呼啸的风声,裹挟着无数冤魂的哭嚎与生者的诅咒,化作一道刺目的寒光匹练——
**“斩——!”**
寒光落下!
**咔嚓!**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脆响!
那颗曾经高高昂起、视人命如草芥的头颅,带着凝固的极致恐惧与怨毒,滚落在早已被鲜血浸透成黑褐色的沙土地上!
**噗——!**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从无头的脖颈断口处狂飙而出!猩红刺目,在惨白的天光下,溅射出数尺之远!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杀得好!”
“报应!”
短暂的死寂后,是下方人群山呼海啸般的、带着狂热与发泄的欢呼!如同沸腾的岩浆,彻底淹没了刑场!
监斩台上,三位大员面无表情地起身,拂袖而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寻常公务。
刑场中央,那无头的尸身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污血汩汩流淌,迅速染红了大片地面。那颗滚落的头颅,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还在诉说着无尽的不甘与恐惧。
云映雪静静地看着那摊迅速扩大的、刺目的猩红。
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看着下方因血腥而彻底陷入癫狂的人群。
她的身体依旧冰冷,迦南寒毒带来的麻木似乎蔓延到了指尖。然而,谢砚之那只始终紧握着她的、温热而稳定的手,却源源不断地传来一种足以支撑她的力量。
“冷。” 她微微侧过头,苍白的唇瓣轻轻翕动,声音低得几乎被下方的喧嚣淹没。
谢砚之垂眸看她,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是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流。他紧了紧包裹着她冰凉手指的大手,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抬起,为她拢紧了雪白狐裘的领口,将那刺目的猩红与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嗯。” 他低沉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回家。”
玄色大氅与雪白狐裘的身影,在刑场震天的喧嚣与刺鼻的血腥中,转身,并肩,从容离去。
仿佛身后那片沸腾的血海与众生百态,不过是他们归家路上,一幅无关紧要的、喧嚣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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