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并未因胤礼的沉默而止息，反而如同滴入静水的墨，在紫禁城幽深的宫巷与暖阁间，无声地扩散、渲染。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织成一张更大的网，将他牢牢缚在风暴中心。
康熙的态度变得微妙。他依旧每日过问胤礼的病情，赏赐不断，甚至亲自调整药方，要求太医使用最名贵的药材。但他的探望次数减少了，停留的时间也短了，目光中少了些许直白的炽热，多了几分审慎的打量，以及……一丝被冒犯的帝王威严所带来的冷意。
他在观察，在权衡。流言伤及了他的颜面，他需要判断这流言的源头，更需要判断胤礼在这其中的角色——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者？这份猜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比直接的欲望更令人胆寒。
胤礼躺在榻上，感觉生命力正随着日复一日的汤药一点点流逝。太医说他忧思惊惧，药石难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病根，是这吃人的环境，是那无孔不入的压迫，是进退维谷的绝望。清醒地感知着自我的消磨，比浑噩的沉沦更加痛苦。
胤禩又来过一次，并未多言，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一句“十七弟保重”，仿佛在等待他最终的选择。胤禛则干脆不再露面，冷漠地划清了界限，或许在他眼中，一个深陷泥潭、可能玷污圣誉的弟弟，已失去了投资的价值。
孤立无援。胤礼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词的含义。原主的命运如同一幅清晰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毒酒，了却残生。他曾奋力挣扎，试图改变，却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更大的旋涡，挣扎只是加速了沉没。
既然逃避和抗拒只会带来更快的毁灭，那么……是否还有另一条路？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既然无法挣脱这欲望的罗网，何不……主动走入网中央？既然这具皮囊已是负累，何不将其化为武器？既然清醒注定痛苦，何不……清醒地沉沦？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却又带来一种异样的、近乎解脱的平静。与其被动地等待被吞噬，不如主动献祭，或许还能在祭坛上，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或者……一个更体面的结局。
他唤来心腹小太监，声音微弱却清晰：“去……回禀皇阿玛，就说儿臣今日感觉好了些，想临摹一幅古画，只是……有些笔意不解，想请皇阿玛……得空时指点一二。”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微弱的、但却主动伸出的橄榄枝。他不再退缩，不再恐惧，而是以一种谦卑的、寻求依靠的姿态，重新向那权力的源头靠近。
小太监领命而去。胤礼挣扎着起身，坐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磨。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选了一幅意境清远、笔法却需要深厚功力的山水画，开始临摹。每一笔，都极其认真，也极其缓慢，仿佛在雕刻自己的墓志铭。
傍晚时分，康熙果然来了。他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常袍，脚步比往日更轻。他走到书案边，并未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胤礼运笔。
胤礼没有像往常那样惊慌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画着，直到勾勒完一处山石皴法，才仿佛刚刚发现康熙的存在，搁下笔，欲要行礼。
“免了。”康熙抬手虚扶，目光落在画上，又移到胤礼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气色似乎好些了。”
“谢皇阿玛挂念，用了新方的药，感觉……松快了些。”胤礼轻声答，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与感激，“只是这画……儿臣愚钝，总是不得其法，尤其是这远山的意境，总是画不出那种空灵之感。”
康熙走近一步，站在他身侧，目光审视着画作。这一次，胤礼没有退缩，他甚至微微侧身，为康熙让出更近的位置，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龙涎香。
“意在笔先。”康熙开口，声音平稳，带着教导的意味，“画山不是画形，是画其势，画其神。你心中若有万千沟壑，笔下自有气象。”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覆上胤礼执笔的右手。
那手掌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但这一次，胤礼没有僵硬，没有颤抖。他顺从地放松了手指，任由康熙引领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运笔、勾勒、渲染。
笔尖游走，墨迹晕开。康熙靠得很近，呼吸几乎拂在胤礼的耳畔。胤礼能感觉到那目光时而落在画上，时而落在他的侧脸、脖颈。他没有回避，甚至微微仰起头，露出一段脆弱的、白皙的颈线，仿佛引颈就戮的天鹅。
这是一种无声的邀请，一种绝望的献祭。他清晰地感受到康熙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那握着他手的力量，稍稍加重了些。
“对……就是这样……”康熙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满足的喟叹，“胤礼，你很有灵性……只是需要……正确的引导。”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重叠，纠缠。墨香与龙涎香混合在一起，氤氲出一种暧昧而危险的气氛。胤礼的心平静得可怕，他不再去想未来，不再去想对错，只是专注地感受着笔尖的移动，感受着那掌控着他手、也试图掌控他命运的力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挣扎抗拒的囚徒。他主动步入了牢笼，甚至，亲手为看守者打开了门锁。
清醒地沉沦。这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通往黑暗深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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