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如同稀释的墨汁,艰难地渗透进上海沉沉的天空。法租界西区的洋楼,在经历了一夜的惊心动魄后,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紧绷。楼外,两名76号的特务像鬣狗般逡巡不去,目光时不时扫过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带着不耐与阴鸷。
楼内,主卧室。
林薇背靠着反锁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毯上。怀里的曦儿许是哭累了,终于抽噎着再次睡去,长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小脸紧贴着母亲的胸口,寻求着最后的安全感。林薇的手臂早已酸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怀抱的是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楼下的喧嚣已经平息,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更加沉重。阿忠和其他护卫怎么样了?是被带走了,还是……她不敢深想。此刻,这间卧室就是她和曦儿最后的孤岛。
她轻轻将睡着的曦儿放进婴儿床,盖好被子。小家伙在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似乎暂时忘却了外界的恐惧。林薇俯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却颤抖的吻。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极其小心地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楼下,那两个特务的身影清晰可见,正凑在一起点燃香烟,火星在灰蒙蒙的晨色中明明灭灭。他们守在这里,像等待猎物疲乏的猎人。
惊鸿……你安全了吗?
她知道,他一定回来过,也一定看到了这里的危险,所以才没有贸然现身。他现在在哪里?伤势重不重?有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处?
无数个问题啃噬着她的心,但比担忧更强烈的,是一种从心底深处升腾而起的、冰冷的决心。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成为惊鸿的拖累,更不能让曦儿陷入绝境。
她开始冷静地分析现状。76号的人没有强行破门,说明他们要么没有确凿证据,要么对直接在法租界核心区域动武有所顾忌。他们在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者等更多的“证据”。
这给了她时间和空间。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自己。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层层保护的林薇了。她是沈惊鸿的妻子,是沈曦的母亲,她必须拥有与之匹配的勇气和智慧。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行动。首先,她检查了房间内所有可能被用作武器或发出信号的东西——剪刀、沉重的银质烛台、甚至是一些颜色鲜艳的布料。她将一些可能用上的小物件,巧妙地藏在身上和房间的各个角落。
然后,她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楼下一片死寂,连嬷嬷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嬷嬷……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心脏一阵刺痛,但她强迫自己忽略。悲伤是奢侈品,现在她消费不起。
时间缓慢地流逝,阳光逐渐变得明亮,透过窗帘缝隙,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狭长的光带。曦儿醒了,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仿佛知道此刻不能打扰。
林薇用事先准备好的奶粉和温水,小心翼翼地喂饱了儿子。小家伙很乖,抱着奶瓶努力吮吸着,偶尔抬起眼看看母亲,那纯粹信赖的目光,给了林薇莫大的力量。
上午九点左右,楼下再次传来了动静。是汽车声,以及更多的脚步声。
林薇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走到窗边,看到又来了两辆黑色轿车,下来了几个穿着更加体面、但眼神同样阴冷的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文职官员的中年男人。他与留守的特务交谈了几句,目光也投向了二楼的窗户。
压力升级了。来了更高级别的人物。
很快,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主卧门外。接着,是礼貌却不容拒绝的敲门声。
“沈太太,打扰了。我是特工总部行动处的王处长,有些情况需要向您了解一下,请您开门配合。”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开口说道,声音平稳,却带着官腔的冰冷。
林薇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剪刀。
“沈太太,”门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我们知道您在里面。您先生沈惊鸿涉嫌危害国家安全,我们希望您能配合调查,提供他的下落。否则,按照战时条例,我们有权力采取必要措施。”
危害国家安全?好大的帽子!林薇心中冷笑。她知道,这是对方在施加心理压力。
她依旧沉默。她在等,等一个时机,或者等一个……变数。
门外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沈太太,如果您再不开门,我们只能强行进入了。到时候,吓到孩子就不好了。”
曦儿似乎听懂了这充满恶意的话语,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林薇立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宝宝不怕,妈妈在。”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曦儿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只是将小脸深深埋在她怀里。
门外的王处长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语气更加阴沉:“看来沈太太是打定主意不配合了。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来人——”
就在他准备下令撞门的千钧一发之际!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是一个女人高昂而尖锐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法国口音的中文:
“你们是什么人?!谁允许你们在我朋友的房子里撒野?!这里是法租界!不是你们可以胡来的地方!我要报警!我要向领事馆抗议!”
是住在隔壁的法国领事馆商务参赞的夫人,玛索太太!一个性格泼辣、热爱交际,并且因为曦儿的可爱而对林薇颇有好感的法国女人!
林薇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她之前刻意与这位邻居维持的良好关系,在此刻竟然成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楼下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玛索太太似乎带了人来,与76号的特务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法租界的巡捕房似乎也被惊动了,警哨声由远及近。
门外的王处长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还是个有外交身份的外国人。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对着门板最后说了一句:“沈太太,我们还会再来的。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
然后,脚步声匆匆离去,伴随着下楼后更加混乱的争执和逐渐远去的汽车引擎声。
危机,暂时解除了?
林薇依旧不敢放松,她紧紧抱着曦儿,侧耳倾听了很久,直到确认楼下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玛索太太和巡捕用法语交谈的声音,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走到窗边,看到玛索太太正插着腰,对着远去的汽车方向气愤地说着什么,而几名法租界的巡捕则站在一旁,面色无奈。
是玛索太太暂时逼退了76号的人。但林薇知道,这绝不是结束。76号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只是暂时碍于租界的规矩和外交压力退却了,下一次,他们可能会用更隐蔽、更狠毒的方式。
而且,惊鸿现在必定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他需要知道家里的情况,需要知道她和孩子暂时安全。
她必须想办法送出去消息。
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那几本叶清澜送来的“孤本诗话”上。兰心制衣店……叶清澜……“裁缝”……
一个大胆的、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成形。
夜色再次降临。洋楼内外一片寂静,仿佛白天的惊险从未发生。但林薇知道,暗处的眼睛一定还在。
她哄睡了曦儿,然后坐在书桌前,就着一盏台灯,摊开了信纸。她没有写任何涉及实质内容的字句,只是用工整的簪花小楷,抄录了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抄写完毕,她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里,没有署名。然后,她从衣柜深处找出了一件自己半旧的、不常穿的墨绿色锦缎旗袍,在领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用丝线绣下了一个细小的、与桑皮纸上某个“针脚”标记相似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将信封塞进旗袍的口袋,然后将旗袍和其他几件需要浆洗的普通衣物混在一起,放进一个洗衣篮里。
清晨,当负责采买的、经过阿忠严格审查后留下的唯一一个粗使婆子按时来到后门时,林薇提着洗衣篮走了下去。
“李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担忧,“把这些衣服拿去老地方浆洗一下。特别是这件墨绿色的旗袍,领口有些松了,让师傅帮忙收紧些,我过几日要穿的。”
她将洗衣篮递给李妈,手指在接触到那件墨绿色旗袍时,几不可察地用力按了按。
李妈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接过篮子,浑浊的眼睛看了林薇一眼,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便提着篮子,从后门离开了。
林薇站在门内,听着李妈的脚步声远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不知道李妈是否可靠,不知道这件旗袍能否顺利到达“兰心制衣店”,更不知道叶清澜能否看懂她无声的求助。
这是一场赌博。用她和曦儿的安危,赌“裁缝”这条线最后的良知与能力。
她回到二楼主卧,看着摇篮中酣睡的曦儿,轻轻抚摸着那枚贴身藏着的、冰凉的凤凰胸针。
惊鸿,无论你在哪里,一定要撑住。
我在等你。
我们在等你。
孤楼烛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顽强地燃烧着,照亮着一方小小的、充满希望与决绝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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