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中山宫大殿,风雪迎面扑来,瞬间灌透了司马熹的锦袍。他挥手喝退上前撑伞的随从,只说 “想独自走走”,便转身投进漫天飞雪里。
回府的长街本是灵寿城的主要干道。此刻,却是车马稀疏,行人寥寥。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一人踽踽独行。
他任由着雪花落在肩头鬓角,沾白了发梢,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朝堂上,公孙弘的侃侃而谈,自己的手足无措。
此番朝堂之挫,令他陷入深深自省。
虽有刚归国都、未及深研局势,便仓促上阵的缘由,然究其败因根本,无非就两点:一是 “瞎”,二是 “孤”。
对公孙弘的立场判断不明,对满朝暗流的走向懵懂无知,这便是 “瞎”!——没有可靠的信息来源,如同蒙眼博弈;
朝堂孤立无援,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这便是 “孤”!——紧要时刻,连个垫话的盟友都没有。
如今好在有了赵范这层外力,可内力呢?中山朝堂里的根基,终究要靠中山人撑起。
司马熹踩着积雪缓步前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竹符,开始细数自己在中山一年多来,积攒的人脉。
嗯......,别说,能说上知心话的,倒还真是有几个。
比如,宫里头给国君书房添炭的老内侍,每次闲了,都会聊些后宫琐事,听得他津津有味;
再比如,王宫西角门的扫地阿姨,常说些她家乡的田间趣事,乡土俚语,把他逗得一乐;
还有呢,自己府门外,街角那个卖烤红薯的老汉,总记得他爱吃焦皮的,会说个荤笑话,惹得他哈哈大笑。
然后呢?
........
像这种国相争夺的生死局,谁能给点关键信息?谁能帮衬一句?
我去,一个都没有!
朝堂内,衣着朱紫,早分派系:旧相派跟着公孙弘,后宫系围着符弥,两派盘根错节,格局已定。
他这外来的 “卫地孤臣”,想挤进去分杯羹,难如登天。
司马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雪花落在脸上,凉得刺骨。
忽然,一道月白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 —— 江婉。
他想起那个御花园里,给小猫裹伤的女子,眉眼间的纯粹温柔,在勾心斗角的宫城里显得格外鲜活。
她是君上宠妾,虽根基不深,却能近君侧;
她是卫国同乡,一份因故土而生的亲近,远比朝堂上的虚与委蛇更加真切可靠。
可转念一想,她又是那般善良单纯,连一只猫都不忍舍弃......,
不禁又轻轻摇了摇头。
雪还在下。
司马熹的靴底,刚跨过自己府门前的台阶,身后便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轻响。
他回头望去,一辆覆着青毡的马车正停在府门前 —— 那车顶的铜饰、车帘的绣纹,分明是宫廷规制。
“这是……” 他正暗自诧异,车帘已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身着月白棉裙的江婉弯腰下车,鬓边簪着的珠花沾了些雪粒,温婉笑容像梅花蕊中未融的暖雪。
“司马大人。” 江婉行了一礼,声音轻软。
司马熹心头一震,随即换上热络的笑容:“竟是江姬娘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
他一边引着她往府内走,一边高声吩咐下人,“快把客厅的炭盆烧旺些!再沏一壶刚焙的热茶来!”
客厅里暖意融融,江婉围炉坐下,指尖轻轻拢了拢衣襟,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带着几分期许:
“今儿雪下得急了,天忽然就冷透了,我心里实在放不下那只小猫,特意过来瞧瞧 —— 它还好吗?”
“唰” 的一下,司马熹只觉脑海一片空白。
那猫自昨日在宫苑交给内侍后,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昨晚从王宫回来,满脑子都是朝堂论战的盘算,竟一丁点也没想起问那只猫,下人也未曾提及半句。
此刻,江婉陡然问起,让他一时语塞。
瞬时怔了下,他立刻堆起笑容,语气恳切:“好着呢!小家伙在府里住得可安稳了。您先坐着暖暖手,我这就去把它抱来给您瞧瞧。”
江婉忍不住笑出声来,眼尾弯成月牙:“外边天寒地冻的,让下人去抱便是,怎敢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
“那可不行!” 司马熹笑着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亲昵的郑重,“下人手粗,怕惊着小家伙,还得是我亲自去才放心。” 说罢便起身往外走,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
刚踏出门廊,他便一把揪住迎上前来的管家,压低声音问:“昨天宫里送来的那只猫呢?”
管家被问得张口结舌,愣了半晌才支吾道:“那、那猫看着就是一只平常土猫啊,奴才想着大人定不在意,就…… 就暂且安置在柴房了。”
“混账!” 司马熹低骂一声,甩开管家的手,大步往柴房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房木门,一股寒气夹杂着草木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见角落里,那只瘦小的猫崽正缩在柴火堆旁,瑟瑟发抖。
司马熹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猫搂进怀里,指尖轻轻掸去它身上的灰,又用袖口擦了擦它脏兮兮的脸颊。
有了司马熹怀中的温暖,小猫这时有了反应,发出一声微弱的 “喵呜” ,他才放下心来。
“废物!” 他回头瞪着跟过来的管家,抬脚在他屁股上赏了一脚,“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管家连忙认错:“奴才知错!我这就去拿干净棉垫和温水来!”
司马熹没再理他,拢紧了衣襟,护住怀中小猫,快步往客厅走去。
***
江婉指尖轻拢着小猫的绒毛,略带歉意地低语:
“说起来真是给大人您添麻烦了,要费心照料它……若不是阴姬……”话到嘴边,她又止住,只余一声轻叹,“说来也是,偌大一座宫苑,怎就偏容不下这一只小猫呢?”
司马熹赶忙接话,语气恳切:“你我既是同乡,又一见如故,在我私宅里,不必如此拘礼,还要‘大人大人’的称呼。”
江婉闻言莞尔,打趣道:“那我该怎么称呼?唤作‘阿赒’么?”
“叫‘阿喜’吧,”司马熹呵呵笑道,“我已决意改名叫司马喜了。”
“哦?这是为何?”江婉眉眼弯弯,带着雪霁般的俏皮。
“唉,您有所不知,”司马熹轻叹一声,神色略显黯然,
“我漂泊中山,孤单无助,如今得识同乡,如见家人,心里高兴呐,就像获得新生一般。”
司马熹语调轻快,却将“新生”二字加重语气,印在江婉心底。
“哈哈哈……您这话莫不是哄我开心?”江婉掩口轻笑,显然不信。
“怎会!”司马熹正色道,“明早我便去礼部更名登记……您若不信,可以去查证名册啊,看我是否言出必行。”
“哈哈哈……”看他一脸认真,江婉笑得花枝轻颤,却未察觉,对面这人已将“温柔同乡”四个字,写成了一张悄无声息的网。
待江婉笑声渐歇,司马熹方温声追问:“您方才说,若不是阴姬……宫里......,您有什么难处吗?”
一句轻问,像雪下暗钩,将宫闱幽微、派系冷暖,一并勾到光下。
江婉指尖一顿,猫儿在她怀里轻轻哆嗦,雪光映着她微蹙的眉,像初绽即碎的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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