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三兄弟来说,爷分了银元,交代了后事,甚至连传家的古物也有了归宿,这本该是一件让人既为爷的周全而感动,又为得到家产而暗自高兴的事情。前一刻,他们还沉浸在分得“浮财”的复杂喜悦和对未来的盘算中,空气里还荡漾着着明显的温暖和喜悦。
然而,爷这突如其来的“穿老衣”的要求,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兄弟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愕、茫然和难以置信。他们像被施了定身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空气骤然变得沉寂,连灯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瘆人。王年年更是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仿佛想逃离这诡异的气氛。
但老人浑浊却异常坚定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三人身上。他那枯瘦的手指,执拗地、不容置疑地指向墙角那个老旧的榆木柜子,意思再明白不过:赶紧去拿衣服!
王有年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和不祥预感,声音带着安抚和试图扭转的急切:“爷!您……您这是说啥胡话呢?您看您这不好好的嘛!精神头儿看着比前几日还强些!穿啥老衣啊?您要是想试试那衣裳合不合身,看看我妈的手艺,咱明天,等天光大亮了,暖暖和和的再试不成吗?现在都啥时辰了,深更半夜的,寒气重,您赶紧躺下歇着吧,啊?”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给我穿上!”爷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再看老人的表情,不再是平日的慈祥或疲惫,而是一种混合着决绝、肃穆甚至带着一丝奇异解脱感的严肃,那眼神穿透了眼前的子孙,仿佛已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彼岸。这表情让王有年心头一颤,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爷是铁心了。
王有年只得默默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柜子。柜门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摸索着,从柜子最深处捧出了那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寿衣——黑色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兄弟三人,连同被惊动起来的哑巴夫妇,手忙脚乱却又异常小心地帮爷一层层穿上这象征人生终点的衣裳。穿衣的过程异常沉默,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穿好之后,爷端坐在炕上,那崭新而附带死亡的寿衣衬得他脸色更加灰败,却又奇异的平静。但他的气息似乎更弱了。他指了指哑巴儿子,又指了指王有年,示意他们都上炕,睡到自己身边来。然后,他浑浊的目光投向正要往外走的王年年,声音微弱却清晰:“老三……今夜……你就睡老二家……爷怕是……过不了明儿了……”这话如剪刀,深深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王年年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觉得爷是故意危言耸听,吓唬他们。但他不敢当面反驳,应承道:“知道了,爷,我等会就过来。”他出了门,见老大也跟着出来了,就低声对大哥说道:“哥,爷好好的,突然给咱们来了这一手,是不是……老糊涂了?好端端的穿哪门子寿衣嘛!”
“不能大意。”王有年说:“我觉得爷有点反常,又是给咱们分东西,又是穿寿衣,他叫咱们今晚陪他,那咱们就得注意点。”
王年年倒觉得不以为然:“没害病,那里都不疼,好好的,注意啥呢?看到他穿寿衣,我都觉得有点瘆。”
“你等会儿还是过来吧,咱们弟兄三个今晚陪爷。爹身体不好,又听不下,万一夜半也有个啥事,还要咱们三个来支撑呢。”
王年年虽然嗯了一声,但他完全没把老人和大哥的话当回事。跟大哥分别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急不可待的拿出一百个银元,摆在了茶几上。然后一个一个的往过看,期间还时不时放在嘴边吹,耳边听。媳妇郭霞霞怀里抱着女儿,看着这些银元,问哪里来的?
“爷给的。”王年年说:“没想到爷手里还有这等东西。”
“那你给妈给上一些。”郭霞霞说。
“妈有呢,爷给爹和妈分了480个呢。”王年年说:“以后你要好好孝顺孝顺爹和妈,争取把爹妈手里的那些银元弄来。”
怀着的女儿看着这些东西好玩,伸手闹着要,郭霞霞身子一歪,给孩子抓了两个,顺势就坐在了王年年身边。
王年年玩弄着银元,好像得到了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兴奋而专注,将爷那最后的叮咛彻底抛在了脑后。
然而,命运的残酷的转折往往就在这不以为然间降临。就在王年年头枕银元,沉入梦乡时,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接着就听到了王发年的叫声:“年年!年年,快起来……”
王年年一骨碌坐起:“咋了?”话音刚落,郭霞霞已经拉着了灯,目光惊恐地看着王年年:“你快出去答应,小心把娃吵醒。”
王年年立即跳下炕,开门而出:“二哥……咋了?”
“爷没了,你快过来!”
“啊?”王年年瞬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爷没了”三个字在疯狂回响。巨大的惊骇和悔恨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难怪他要穿寿衣……他知道自己今晚要走了?天……”王年年在自言自语中,手忙脚乱地穿起了衣服,之后就冲出门,朝着老二家的方向狂奔,脚下留下了一串嗵、嗵的声音,好像地都被踏得抖了抖。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胸腔里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慌和冰冷。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冲进老二家院门,冲进那间熟悉的屋子,眼前的景象让他肝胆俱裂——爷已经被抬到了堂屋正中临时搭起的门板上,头朝着门口的方向。身上,赫然穿着那套几个小时前二哥亲手为他穿上的深色寿衣。老人面容安详,双目紧闭,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长眠,与这尘世的喧嚣再无瓜葛。
王年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门板前,额头几乎要磕到冰冷的地面。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懊悔:“爷啊……我的爷……我好糊涂,好混账啊!我咋就没听您的话啊?”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涕泪横流,“我……我该住在二哥家的……我该守着您的……我该送您最后一程的啊爷……”他痛恨自己的短视,痛恨自己只顾着玩那些银元,却忽略了爷最后那充满预兆的恳求与托付,生生错过了与至亲诀别的最后时刻
后来,老大王有年红着眼睛向他描述了爷走时的情形——大约夜里两点多,更深露重,寒气刺骨。睡在爷身边的王有年,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却异常执着的推搡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墙壁上的夜灯,骇然发现原本躺着的爷,不知何时竟自己挣扎着靠墙坐了起来!老人紧紧抿着干裂灰白的嘴唇,胸腔剧烈起伏着,用手指了指自己,好像有话要说,但说不出口。
王发年好像明白爷的意思,腾的跳下地走了。王有年此时心头警铃大作,知道爷真的要走了,就赶紧扶着他,叫他,跟他说话。
很快,两位老人进来了。就在哑巴爹走到炕前的那一刻,爷颤巍巍地伸出那只青筋暴起的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探,紧紧地抓住了他哑巴老儿子的手,干瘪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声响,他拼命地想说什么,想对眼前这个一生无法用言语交流的儿子说最后的嘱托,或是仅仅再看一眼……然而,那沉重如山的生死之门正在急速关闭,堵塞了他所有的声音。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眼中充满了无法诉说的千言万语和深深的无奈,那目光死死地、绝望地锁在哑巴儿子茫然无措的脸上。
就在这令人心碎的凝望中,王有年惊恐地发现,爷那双原本还带着一丝焦急神采的眼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失去焦距,瞳孔在扩散,眼神变得空洞而直勾勾地望向虚无!
“啊……”哑巴爹魂飞魄散,咧嘴哭了起来!
就在这凄厉的呼喊声中,爷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那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抓着儿子的手无力地滑落。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老人那饱经沧桑的眼帘,极其缓慢地、无比沉重地,一点点阖上了。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在这寒彻骨髓的深夜里。
九十载人世沧桑,历经风雨,阅尽悲欢。这位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就用这样一种沉默而决绝的方式,在儿孙环绕却又孤独无比的最后时刻,为自己波澜壮阔又归于平淡的一生,画上了一个令人无限唏嘘的句号。他带走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深藏的秘密,只留下那冰冷的银元、沉默的古镜,以及王年年那深深的遗憾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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