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一处客栈后院。
门口几名护卫,或隐于暗中,或立于明面戒备四周,此地乃赛义德商行在大都的落脚处。
屋内,赵昺临窗而坐,指尖轻点着青瓷茶盏。
对面的陈宜中沉默不语,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杯沿。
阿卜杜勒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陈宜中阴沉的脸色。
“陈先生,何事愁眉不展?”他朗声问道,带着惯有的热络。
“大汗忽必烈这道劝降旨意,不正合公子心意?省却咱们多少周章!桑哥那藩僧私下还与小人大喜过望,直呼天降喜讯呢!”
陈宜中抬眼,眼底掠过一丝孺子不可教的无奈:“你懂什么?上本请旨与大汗下旨,岂能混为一谈?”
阿卜杜勒不解:“不都是劝降文山公?还分个先后次序不成?”
陈宜中冷哼一声,懒得再言。
赵昺见状,目光从窗外收回,温言道:“阿卜杜勒,且坐下说话。观你今日神采飞扬,可是有佳音?”
阿卜杜勒笑嘻嘻落座,却卖起了关子:“公子,您先给小人解解惑,这二者究竟有何分别?”
赵昺知他心思,也不点破,徐徐道来:“臣子上本请奏,乃未公诸于众之事。如何措置,皆可于私底下运筹帷幄。若事成,上表请功;若事败,亦可再奏陈情,言力有不逮,陛下通常亦不会深究。”
他话锋一转,语气微凝:“然,陛下明旨督办,则此事便置于煌煌天光之下!朝堂上下无数眼睛盯着,经办者必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何来腾挪余地?”
阿卜杜勒仍有些懵懂:“不过一明一暗,终究是同一件事……”
陈宜中按捺不住,接口斥道:“岂能一样?!若私下请旨,主动权握在吾等手中!或可徐徐设局,引桑哥步步入彀!如今旨意明发,元廷朝堂中书省枢密院等,多少双眼睛盯着劝降之事?他桑哥不过是个协办之人,在帝师亦怜真手下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灌了口茶,犹自气闷,“更可气的是,昨日听闻帝师亦怜真亲往兵马司监狱,竟连桑哥的影子都没带!”
阿卜杜勒这才恍然大悟,面露赧然:“原来如此……是小人短视了。那公子,眼下该如何行事?”
赵昺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未立马作答。
阿卜杜勒则精神一振,公子每有定计,必有此习惯。
“无妨。”赵昺目光沉静,“正如你所言,事虽变,根未移。不过主客易位罢了。市井皆传帝师亦怜真欲以佛法感化文山公,却铩羽而归。可见其心浮气躁,攻心之术操之过急。且他刻意避开桑哥,足见忌惮其再于忽必烈面前争功。”
他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人性的笑意:“此中缝隙,岂非正是吾等可乘之机?”
陈宜中忧虑不减:“公子是想借二人嫌隙,煽动桑哥自行其是?然其身份所限,又有帝师亦怜真压制,恐难有作为。”这正是他今日愁眉不展的根由。
阿卜杜勒却信心满满:“这有何难!小人摆下酒宴,几杯好酒下肚,必能撩拨起桑哥的肝火!此人野心勃勃,心高气傲,早已溢于言表。明路不通,就走暗渠!小人担保,以其胆魄,定能……”
他话未说完,便被陈宜中摆手打断。
“住口!”陈宜中斥道,“朝堂庙算,岂同商贾市井讨价还价?更非意气之争!此乃国事,非同儿戏!”
赵昺颔首:“却如,陈先生所言。桑哥若莽撞行事,正中帝师亦怜真下怀。他如今被严防死守,越是压制,其心必愈是不平……”
他眸中精光一闪:“阿卜杜勒,你反其道而行之。去劝他——暂敛锋芒,切勿轻举妄动。”
“啊?”阿卜杜勒,愕然。
赵昺续道:“教他主动向亦怜真示好。言明帝师之位尊崇,他无意撼动。上次营造巨木之功,不过是因察必皇后仙逝,欲为陛下稍解哀思,聊表寸心。先伏低做小,藏其锋芒,以图……”
“韬光养晦,徐图后计?”陈宜中接口,眼中已有明悟。
阿卜杜勒却面有难色:“公子明鉴!桑哥此人……野心昭昭,张扬跋扈,恐难劝其隐忍啊。”
赵昺淡然一笑:“你上次以‘奇货可居’自比,不是正好圆了吕不韦的典故?此次,再与他讲讲三国时……司马懿的故事。”
“司马懿?”阿卜杜勒一脸茫然。
陈宜中抚须,三言两语将司马懿装病隐忍、伺机夺权的典故道出。
阿卜杜勒听罢,猛地一拍大腿:“妙啊!公子此计,当真绝妙!”
赵昺却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好了,你的好事,憋了一路,也该说了吧?今日特意将吾与陈先生安置到这商行落脚处,避开揽月阁……莫非揽月阁出了什么变故?”
陈宜中也疑惑地看向阿卜杜勒。
阿卜杜勒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难掩得意:“公子、陈先生容禀!小人……已擅自做主,将文山公的家眷,悄悄安置在揽月阁了!”
“什么?!”陈宜中悚然一惊,手中茶盏几乎脱手,“你!你怎敢如此?!速速道来!”
阿卜杜勒不敢再卖关子:“原本文山公亲眷羁押在郝祯府中。此乃阿合马为劝降文山公,特地从宫廷之中索要而来。郝祯接手后,视其为烫手山芋,唯恐照料不周惹祸上身。”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小人闻讯,备下重礼拜谒,假意请郝左丞鉴赏珍宝。席间无意提及,何不将人安置于揽月阁?”
“言明,揽月阁离着平章大人府邸不过数里,一有风吹草动,最能稳妥处置;且三楼雅阁素不对外开放,正好充作金屋藏娇之所。”
“对外,可宣称此为三楼珍宝堂新添之奇景,引得那些蒙古贵胄心痒难耐,千金掷下,只为窥得文山公亲眷一眼;对内,实则是将人牢牢锁在阁中,万无一失。此一举两得之计,郝左丞当即应允!”
赵昺闻言,眼中激赏之色一闪而过:“好!此事办得漂亮!当记你首功!”
陈宜中亦是动容,望向阿卜杜勒的目光中,那些许偏见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赞许。
他缓缓将面前的茶盏,郑重地推至阿卜杜勒面前——此乃宋时士大夫表达最高认可的无言嘉许。
赵昺目光掠过阿卜杜勒,唇角微扬:“你此番自作主张,倒与三国时曹孟德筑铜雀台欲锁二乔,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啊。”
阿卜杜勒听得公子又引三国典故,虽不甚了了,仍忙不迭端起茶盏连连称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赵昺笑意微敛,话锋转沉:“文山公亲眷接来时,境况如何?”
阿卜杜勒神色一肃,连忙回道:“回公子,是三位女眷。夫人欧阳氏,携二女柳娘、环娘。自文山公身陷囹圄,她们便被没入元廷宫中为奴。”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这位欧阳夫人被迫身着道袍,日日诵经,强令信奉其教。两位小娘子……则被分派侍奉蒙古公主。”
“欺人太甚!”陈宜中拍案而起,须发皆颤,“此乃诛心之术!以道门之衣冠,囚宋臣之妻女,辱华夏衣冠!”
他胸膛起伏,怒斥更烈,“更可恨者,文壁!为苟全性命,贪图富贵,竟屈膝事虏,叛兄叛国,无耻之尤!”
赵昺轻轻摇头,目光沉静如渊:“先生息怒。当日元兵铁蹄踏破惠州,文壁麾下仅余百人残卒。彼时开城,与其说是贪生……不若说是为保全一城生灵,延续文氏宗祀罢了。”
他目光转向窗外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后世那句道尽手足悲凉的诗句,不由低吟出口:“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阿卜杜勒虽不解诗中深意,但见公子每每出口成章,只觉文采斐然,心中更是钦服。
陈宜中闻言,却是沉默下来。
公子寥寥数语,道尽乱世中抉择的无奈与悲凉,那份洞察世情的冷静,竟让他一时无言以对。
赵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视阿卜杜勒,语气不容置疑:“明日,安排吾与文山公亲眷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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