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之隔,楼上的一处雅阁门外。
赵昺再次踏上三楼的囚室,已不复初次的小心翼翼。
他熟稔地与门口值守的怯薛侍卫插科打诨,随手塞过去几件精巧却不算名贵的南洋小玩意儿。
侍卫们掂量着手中玩意儿,咧嘴笑笑,挥挥手便放他进去了,只当这位派来例行公事的伙计甚是知趣懂事。
赵昺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熏香与暑热的凝滞空气扑面而来。
屋内景象与他上次离去时几乎重叠。
欧阳氏依旧怔怔地凝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南方的轩窗,仿佛要将目光穿透厚厚的木料与砖石;
长女柳娘伏在案前,笔尖在宣纸上专注游走,临摹着不知哪位先贤的字帖;
幼女环娘则垂首于绣架前,银针穿梭,那只未完成的孤雁羽翼,在素绢上更显伶仃。
听见门响,三人的动作皆是一滞。
见是那位伙计,虽未抬头,但那低垂的眼睫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希冀之光倏忽闪过,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压下。
赵昺佯作未察,只如寻常伙计般平淡开口:“夫人、小娘子们安好。上回送来的安神定志方子,不知可曾试过?掌柜惦记着效用。”
柳娘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警惕:“那等故弄玄虚之物,早付之一炬了!尔等商贾,皆是蝇营狗苟之徒,休要再拿这些偏方来扰予等清净!”
她的语气,自是斩钉截铁。
赵昺心下暗赞一声“通透”,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丝被冒犯的局促与无奈,搓着手道:“柳娘子言重了,小人不过奉命行事。掌柜差小的来问,此处可还短缺什么用度?若有,烦请告知,小人也好回禀。”
柳娘知他不能久留,心念急转,抢在母亲开口前道:“承蒙关照,吃用倒是不缺。只是这三伏酷暑,阁内闷热如蒸笼,实在难熬。不知可否劳烦账房先生通禀掌柜一声,将这楼上轩窗开启一二,也好透透气?”
她语速平稳,目光却紧紧锁住赵昺。
赵昺闻言,脸上那点谦卑瞬间褪去,换上一种近乎冷酷的公事公办:“柳娘子,莫要说笑了。此事恕难从命,便是回了掌柜,也断无可能。还是说些……能办到的事吧。”
他刻意将“能办到”三字咬得略重。
一直沉默的欧阳氏忽地嗤笑出声,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讥讽:“酷暑?开窗?呵……这阁外怕已是火炉一般!尔等不过是想将予等母女三人,悄无声息地闷死在这金丝牢笼里罢了!何必惺惺作态?倒不如给个痛快!”
赵昺面无表情,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夫人言重了。在此避暑,有香薰宁神,有木扇车祛热,已是掌柜仁厚。”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淬了冰的刀锋,轻描淡写地刺出。
“哪像文相公……小人听闻,兵马司大牢外,日日辰时缚其曝于烈日之下,谓之‘沐日华’;子时浸其于刺骨冰水之中,名曰‘饮冰魄’;午时更以艾灸灼其周身要穴,美其名曰‘通百窍’……这般舒坦的淬炼,想是为了助文相公早日开悟吧?!”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什么?!” 欧阳氏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竟从椅子上直直滑落!
柳娘手中紧攥的毛笔“啪”地折断,墨汁污了临摹的字帖犹不自知;
环娘更是指尖被银针狠狠刺入,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绢上那只孤雁的翎羽,她却浑然未觉。
三张面孔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惊惧与痛楚。
赵昺不等她们追问,立刻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劝慰语气道:“诸位娘子莫急!行此‘三光炼魄’之法,更有仁王寺得道高僧日夜诵经护持,文相公定能早日迷途知返,脱离苦海。届时,诸位娘子自然也不必在此受罪了。”
“你……你滚!” 欧阳氏颤抖着指向赵昺,指尖因极致的愤怒与心痛而剧烈痉挛,声音嘶哑破碎,“滚出去!予不想再见到你!”
柳娘却是最快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她强抑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一个箭步冲到母亲身边,用力扶住摇摇欲坠的欧阳氏,同时用眼神严厉制止了妹妹环娘欲要冲口而出的哭喊。
环娘会意,也急忙扑到母亲另一侧。
母女三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一幅悲愤与绝望的画面,在无声中汹涌。
柳娘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虽含泪,目光却已如寒冰,直刺赵昺:“账房先生!”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若予父亲命丧于兵马司酷刑之下,予等母女三人,必相随于九泉之下!绝无苟活之理!”
赵昺知道火候已足。
他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门口方向,嘴唇极其轻微地、无声地翕动了两下“探监”。
随即,他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微微躬身:“既如此,小人告退。诸位娘子……还请保重贵体,莫要行那等想不开之事。文相公……若真熬不住,也是命数使然。”
他刻意将“熬不住”说得轻飘。
转身前,又补充道:“若有日常所需,照旧写于账目本上,交给门口侍卫即可。”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怯薛侍卫一直都在探听着里面动静,未想到这位账房伙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那三位女眷囚犯的斥责与悲泣声。
他们并未起疑,只当这账房伙计看来是位不甚与女娘交流,不懂风趣的呆板小伙。
赵昺刚踏出房门,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淡漠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十足的悻悻色。
他眉头紧锁,嘴角耷拉着。
一边烦躁地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襟,一边故意重重叹了口气。
门口那两个收了南洋玩意的怯薛探子,见赵昺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甚至带上点看热闹的戏谑。
“啧,怎么着,里头那几位小娘子脾气不小啊?又给你撅回来了?”其中一个侍卫懒洋洋地开口,带着点幸灾乐祸。
赵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憋闷:“可不是么!好心好意去问短缺,倒惹了一身臊!文相公家的女眷,这气性……唉!”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动作熟练地从袖袋里又摸出几枚铜板,看也不看就塞到那问话的侍卫手里。
“晦气!两位大哥辛苦了,且拿去打点酒压压惊!小人先走了,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铜板入手微沉,侍卫掂量了一下,脸上的戏谑更深了,挥挥手:“得了得了,掌柜的人,快去吧。下回挑个好时候再来触霉头。”
赵昺含糊地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脚步略显沉重地朝楼梯口走去。
那背影落在怯薛侍卫眼里,活脱脱一个办事不力、灰头土脸的小账房。
然而,就在他转过楼梯拐角,彻底脱离三楼侍卫视线的那一刹那,那副悻悻然的面具瞬间冰消瓦解。
刚才出门转身的瞬间,赵昺眼角余光已清晰地捕捉到。
柳娘在安抚母亲的同时,目光与他短暂交汇,极其轻微而坚定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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