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司土牢深处,空气凝滞,混合着霉味、血腥和未散的艾草焦糊气。
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停在牢门外。
欧阳氏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赵昺垂手侍立其后,心跳如鼓,面上却一片恭谨木然。
他唇角处,还残留着马车上那张纸条被吞入腹中时的微涩。
那是他递给欧阳氏的,仅八个字:“卸枷之请,夫人开口。”
铁门“哐当”洞开,两个狱卒押着一个身影进来。
欧阳氏瞬间僵住,捂嘴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江西那场空坑兵败,一别三载。
三年前的八月份,她先被元军俘虏,遂与夫君失联;四个月后,夫君也相继被俘。
入大都,她入宫为奴,逼其着道袍日日诵经;夫君铛铛入狱,坚守家国气节。
这三载春秋,还是八月时节,这对亡国伉俪竟是地狱里走一遭。
再度重逢……
欧阳氏有些不可置信,望着眼前的人。
他皮肤黝黑、爆皮处渗着血丝,惨白浮肿的水泡布满手臂、脖颈,湿发黏在额角,褴褛囚衣贴在嶙峋的身架上。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寒星;
唯有那具被酷刑摧残得几乎变形的躯体,依旧挺直如松。
“夫…君……” 她的声音碎得不成调,泪水无声滚落。
文天祥的目光落在妻子脸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蚀骨的痛楚与怜惜,旋即被更深的平静压下。
他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示意她克制——不可失态。
侍立身后的赵昺,屏住了呼吸。
前方那位,就是文天祥!
崖山之前,擎天之柱;青史之上,气节丰碑!
他亲眼目睹了海岸线那处浮尸蔽日的惨烈;
他经历了海上求生的绝望;
他下了孤身犯险的决心……若说不激动是假的,太激动也是假的,唯有心头那怦怦直跳心是真实的。
所有情绪在赵昺胸腔冲撞,最终只化为更低垂的头颅和更谦卑的姿态。
“夫人何苦至此污秽之地?” 文天祥声音嘶哑,刻意带着疏离的冷硬,“吾负国负家,早无颜面见夫人与柳儿、环儿。”
“夫君!” 欧阳氏悲呼,下意识靠近对方,却被文天祥眼中更深的警告制止。
她低头下意识看到身前那抹影子,想起身后之人的叮嘱。
欧阳氏深吸一口气,将翻江倒海的悲愤淬成刀刃,目光直刺门口的典狱官与狱卒,世家风骨在此刻凛然生威:“这位差官!”
她指向文天祥颈上沉重的木枷,“吾夫君文天祥,纵为阶下之囚,亦是大元皇帝陛下欲以礼相待、招揽之贤才!忽必烈陛下屡次下旨怀柔,尔等却以枷锁加身,令其俯首见妻,是何道理?!”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此举,置忽必烈陛下圣意于何地?置元廷朝廷体统于何地?莫非尔等欲令天下人耻笑忽必烈口是心非,招贤实辱贤乎?!”
这番话掷地有声,最后一声更是连陛下二字都懒得加上去。
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动——是兵马司指挥使木速忽里。
他本在暗处监听,此刻脸色铁青。
平章大人早上的警告言犹在耳,若真被扣上“损害大汗圣名”的帽子……
木速忽里一步跨出阴影,厉声呵斥狱卒:“混账!谁让你们给文相公上枷的?!还不速速卸下!大汗仁德,岂容尔等如此怠慢!”
枷锁卸下,镣铐仍在。
文天祥活动脖颈,锐利的目光扫过木速忽里虚伪的脸,最后落在那始终低眉顺眼的账房伙计身上。
此人……方才夫人开口前,似乎飞快地掠了身后一眼?
“夫人保重,照看好女儿。吾……心意已决。” 文天祥声音依旧冷硬,但看向妻子的目光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欧阳氏肝肠寸断,泪如雨下:“夫君珍重……妾身……明白。” 她不敢再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
短暂的沉默被赵昺突兀的叹息声打破。
他搓着手,一脸市侩又带着点感慨地看向文天祥,仿佛在套近乎:
“唉,文相公恕小人多嘴。小人走南闯北,常听人说‘夏虫不可语冰’。”
赵昺刻意用了字正腔圆的官话,语气带着商贾的狡黠。
“意思是说,有些见识短浅之辈,你跟他说再大的道理,他也听不明白,就像夏天的虫子理解不了冬天的冰一样。”
“文相公您是大贤,心怀天下,志向高远,就像那天上的凤凰,眼光看的自然是九天云外。”
“可有些人啊,就只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觉得您这‘不降’是‘执迷不悟’……”
他摇头晃脑,仿佛在惋惜。
文天祥眉头微蹙,心中冷哼:阿合马的走狗,不过是以商贾之言行监视之实,妄图动摇吾心。
他眼神更加不屑。
赵昺话锋却陡然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几句极快、极自然的吴语如溪水流淌而出:
“瓦(我)看呐,这号人,同树梢头的蝉(蝉)一个样!蝉(蝉)这东西,精怪(精明)得很勒!晓得在土里蛰伏,耐得寂寞,就为等那‘金风玉露’的好时辰。”
“时机一到,脱壳(脱壳)而出,振翅(振翅)高飞,海阔天空(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自由自在)!这才是大智慧勒!哪能(哪能)学那夏虫,只懂聒噪,不懂变通?侬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文相公?”
“侬讲”二字,吴音温软,清晰入耳。
南音!故国之音!文天祥眼神骤变,肌肉瞬间紧绷。
那几句南方方言,尤其是“瓦”、“蝉”、“脱壳”、“振翅”、“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侬讲”……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属于故国江南的记忆匣子!
这绝非一个北方汉人商贾能自然流露的口音!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看向账房伙计!
同时,文天祥清晰地捕捉到夫人欧阳氏在听到那几句吴语时,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眼神飞快地、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暗示瞥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垂泪。
金蝉脱壳?!时机?!振翅高飞?!海阔天空?!
这几个词,连同那熟悉的乡音,像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难道……难道眼前这个……?!
巨大的震撼和难以置信的猜测瞬间攫住了他。
然而,木速忽里阴鸷的视线正牢牢盯着这里!
“时辰到!欧阳夫人速速离开!” 木速忽里不耐地催促,他虽听不懂吴语,但三人间气氛的微妙变化让他警惕,让他忍不住手指无意识摩挲刀柄。
文天祥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思绪,将所有惊疑、难以置信死死锁在心底。
“够了!” 他猛地背过身去,声音冷硬如铁,甚至带着一丝暴怒的厌烦,仿佛被那商贾的聒噪彻底激怒,“滚!都给吾回去!告诉柳娘环娘,当她们的父亲死了!吾但求一死!速走!!”
这怒喝,七分是真,三分却是为了掩饰。
“夫君……!” 欧阳氏泣不成声,被狱卒强行架走。
赵昺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文天祥那伤痕累累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低声道:“文相公,保重。”
随即低头,快步跟上,消失在牢廊的黑暗里。
牢门轰然关闭。
文天祥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凝望南壁窗户。
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
“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地日月监临,宋朝惟吾与汝。”
这首诀别诗,是去年听闻夫人出家明志,他提笔写给夫人的。
离别三载春秋,再见佳人。
二人皆是白发生。
昔日琼林宴上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江南烟雨中并辔同游的璧人,皆已化作这地狱重逢里两具被命运摧残得面目全非的残躯。
文天祥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平息汹涌的情感浪潮。
只因那位……那个账房伙计!
他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带着吴侬软语的“金蝉脱壳”、“振翅高飞”、“海阔天空”……
黑暗中,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新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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