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乌云密布。
大都的盛夏,难得迎来一场倾盆大雨。
窗外雨势渐猛,豆大的雨珠砸在院外的黄土上,溅起一片泥泞。
赛义德商行的后院厢房里,烛火摇曳,映照出围坐的三人。
“公子,今日是要宴请何人?”阿卜杜勒低声问道。
陈宜中也投来探询的目光。
赵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望着窗外瓢泼的雨幕。
半晌,他忽然开口,语气莫名: “台风将至……元军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卜杜勒与陈宜中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赵昺却只是低笑一声,并未解释。
“还有两位义士未到。”他转身落座,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稍候片刻。”
“义士?”阿卜杜勒恍然,“莫非是……兵马司监狱的那两位?”
陈宜中闻言,心中一沉,暗叹一声:“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蓑衣客至。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名身披蓑衣的男子踏入屋内,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水痕。
年长者抖落蓑衣,交给一旁的侍卫,嗓音沙哑: “小郎君,又见面了。”
赵昺早已起身相迎,陈宜中与阿卜杜勒亦随之站起。
“李大哥。”赵昺抱拳一礼,目光转向旁边那位魁梧的汉子,“这位想必就是王五大哥了。”
说罢,他躬身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李麻子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俺们粗人,哪受得起这般礼数?”
他侧身引荐:“王五,这位就是赵公子。”
王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抱拳回礼,目光沉稳。
陈宜中适时上前:“诸位,外面雨大,先入座吧。”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肴,一壶浊酒,与清茶。
他们刚一落座,方才注意到阿卜杜勒,二人立马目光警惕。
赵昺深知二人顾忌,微微一笑:“二位莫要多虑,阿卜杜勒出身南洋商贾,与吾等共事已久。”
阿卜杜勒立马会意,主动举杯:“久闻二位壮士义举,今日得见,幸甚。”
李麻子见赵昺神色坦然,这才稍稍放松,与王五一同举杯回敬。
陈宜中也适时提杯道:“老朽敬二位一杯。”
赵昺未饮,只是静静看着四人饮尽杯中酒。
待酒杯落桌,他才缓缓开口: “诸位,闲话少叙。”
他提起一杯清茶,目光扫过众人: “今日聚在此处,共谋一事——诸位心中,想必已有计较。”
烛光映照下,五只杯子——四杯酒,一杯茶水——同时举起,一饮而尽。
窗外,雨声如雷。
屋内众人相互闲谈,边是饱足口腹,边是探听底细,加深彼此的认识。
酒过三巡,火候已至。
赵昺负手立于窗前,缓缓道出那日与李麻子的对话,声音混着雨声,显得格外深沉。
陈宜中闻言,手中酒杯微微一颤,盏中泛起涟漪。
他心中惊骇,万没想到公子竟敢独自涉险大都郊外。
但见众人神色,只得强自镇定,将满腹忧虑压入心底。
“公子。”阿卜杜勒浓眉紧蹙,指节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您说的替身......”
他顿了顿,提出疑惑,“鄙人…未见您安排此事。”
赵昺目光转向陈宜中,老者扶须沉吟,片刻后,眼眸一闪。
陈宜中忽然抚掌大笑:“妙哉!公子所选之人,当真是天意使然!”
他捋着花白胡须,一字一顿道:“可不就是那位仁王寺的妙曦和尚——那个掘大宋皇陵的奸贼!”
“砰”地一声,李麻子将酒碗重重砸在桌上,酒水四溅:“痛快!这躲在藩僧寺庙内的秃驴应该有此报应!”
王五虽未言语,却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闪过快意之色。
二人如何不知晓这位,在北方汉人棚户区内,人人口口唾弃的恶僧行径。
阿卜杜勒却猛地站起,腰间弯刀与银饰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公子容禀!文山公乃当世大儒,风骨铮铮;那妙曦不过是个腌臜秃驴。二人形貌相差甚远,若第二日被识破......”
他说到此处,喉头滚动,显是忧心如焚。
陈宜中亦是眉头紧锁:“老朽可约秃驴那贼子出来,趁机用龟息散迷晕那厮,只是......”
他话中言外之意,刚落下。
那位一直沉默的粗汉王五,难得开口:\"俺也可借着给守夜的狱卒送吃食间隙,行偷梁换柱之事。但......”
话未尽,目光已投向赵昺。
满室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
赵昺却转身望向窗外,看那暴雨如天河倾泻,忽然道:“这雨,怕是要下上三五日了。”
众人一怔,却见他已转而说道:“若那日暴雨如注,则走陆路;若是晴天......”
他手指蘸茶,在案上比划筹算,“大都的光熙门阜通河上,赛义德商行(陈老倌)第一批江南运抵的粮船五日后必到。停在兵马司外的车马,急速半刻可至。”
“若水路不通......”赵昺目光如炬,转向阿卜杜勒,“便需再借那位张公子一用!”
他详细布置如何借张家汉人世侯的名头,躲过沿路怯薛探子盘查,瞒天过海,却始终不提替身之事。
陈宜中与阿卜杜勒对视一眼,俱是心下了然。
公子素来算无遗策,此番必有后手。
“鄙人明日便去寻那张景武。”阿卜杜勒抚胸行礼,银饰叮当,“便说商行有新到的高丽参,准备留存一些孝敬他的祖母郑氏,邀其同回保定验货。”
一旁的李麻子,却是急得抓耳挠腮,嘴中酒水,索然无味:“小郎君!还是给俺解释下那替身......”
赵昺莞尔一笑,他抬手示意李麻子稍安勿躁,目光却落在沉默寡言的王五身上。
“王大哥。\"”赵昺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听闻祖上曾为虞忠肃公押送粮草?”
王五粗粝的面容,骤然一紧,片刻后,才只吐出两个字:“正是。”
“伟哉虞公!”赵昺拍案而起,惊得烛火摇曳,“采石矶一役,以文臣之身统率南宋区区几万的溃军,以少胜多,大破金兵十万铁骑!”
他转身望向窗外如注的暴雨,声音忽然低沉:“可惜崖山之后......这赵宋江山,终究是辜负了天下汉家儿郎。”
李麻子听得云里雾里,正欲开口,却见陈宜中闭目捻须,阿卜杜勒若有所思,只得强按心头焦躁。
“世人皆道北宋无将,南宋无相。”赵昺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劲风,“却将虞允文这等擎天玉柱置于何地?!”
他手指重重划过案上水渍,“这万里山河,哪个汉家子弟不是铁骨铮铮?就连李大哥、王大哥屈居庖厨,仍敢为文山公仗义执言!”
这番话如金石坠地,震得众人心头滚烫。
李麻子眼眶发红,王五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陈宜中扶须哀叹,不置可否。
就连阿卜杜勒这个色目人也肃然起身——他日日周旋于元廷权贵之间,却比谁都清楚大都南城那些在苛政下苟延残喘的百姓。
“公子此言。”阿卜杜勒抚胸行礼,银饰叮当作响,“令,鄙人热血沸腾。”
赵昺却忽然敛了激昂神色,淡淡道:“替身之计,不过效仿虞公疑兵罢了。”
李麻子张口欲问,又怕唐突,只得生生咽回话语。
陈宜中捻须的手一顿,眉头紧锁:“老朽愚钝,还请公子明示。”
“很简单。”赵昺目光如冰,一字一句道:“迷晕妙曦送进大牢,本就没打算让这贼秃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窗外狂风大作,烛火光影拍打在他俊秀的面容忽明忽暗。
陈宜中闻言,瞳孔骤然一缩,手中酒杯当啷一声,磕在案几上,酒水溅湿袖口。
他猛地抬头,花白胡须微颤,脱口而出:“公子是要——火烧牢房?!”
此言一出,满室骤然寂静。
众人这才惊觉,眼前这位看似文弱的少年,眉宇间竟透着几分镇定自若的杀伐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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