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几名狱卒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庖厨油腻的后门。
领头的一个色目人典吏，一眼就瞧见了倚在冰桶上假寐的陈三，立刻粗声喝斥道：“陈老三！给老子麻利点挪一边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挡着道！”
陈三被这声怒喝惊醒，动作利索地翻身下车，脸上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闪避到墙角的阴影里。
那典吏不耐烦地挥挥手，几名狱卒立刻上前，合力掀开了冰桶沉重的桶盖。
其中一人探头往里看了看，似乎有些不放心，又抽出腰间的刀柄在冰块和杂物中搅动了几下，确认无异状，这才示意同伴重新盖好桶盖。
几人合力，将巨大的冰桶挪到了旁边准备好的轮毂推车上，推着它，发出“吱呀”的声响，朝着土牢方向而去。
等狱卒们的脚步声和推车声消失在甬道深处，王五的身影才从庖厨门内闪出。
他也推着一辆相似的轮毂推车，与陈三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走到墙根下的排水沟旁，合力撬开了那块厚重的石板。
王五探身下去，将装着妙曦的麻袋拖了出来。
他谨慎地解开袋口，借着庖厨后门透出的微光再次确认了一眼，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小包，将里面的粉末如同下午一般，仔细地灌入对方的口中，重新系紧麻袋口。
两人这才合力，将沉甸甸的麻袋抬上推车，迅速推进了庖厨后门。
土牢之内，文天祥看着眼前那口巨大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冰桶，以及桶内漂浮的冰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每日的例行酷刑，他没有丝毫犹豫，一言不发，顺着狱卒放下的木梯，缓缓踏入那刺骨的冰水之中。
十二名仁王寺的藩僧早已站立在冰桶四周，随着文天祥入水，立刻围拢上前。
他们低沉的诵经声伴随着案几上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在闷热污浊的土牢中弥漫开来。
那梵音低沉而诡秘，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试图钻入人的骨髓。
这一阵阵带着韵律的诵经声飘过土牢的木栏。
走廊阴影处，桑哥笠帽微抬，冰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位名震天下的南宋丞相身上。
尽管一身囚服，形容狼狈，深陷于冰水酷刑，但文天祥眉宇间那股器宇非凡、凛然不可犯的气质，依然如暗夜中的孤星般清晰可见。
他心中那股野望与嫉妒瞬间翻涌——自己费尽心机才跻身元廷中枢，而眼前这人，却能得到大汗陛下难以掩饰的欣赏，偏偏又如此不识时务！
桑哥侧头，声音压得极低，问身边的木速忽里：“文贼……受此冰寒刺骨的冷水浸泡，通常需要多久？”
木速忽里连忙躬身，低声回道：“回禀大人，每日都需浸足一刻钟头。须得等这冰水的寒气彻底浸透，方能将那文贼提出来。”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补充道：“大人您看，如今虽暑热难耐，但这刑罚之妙，在于冰火交攻！午时酷热，燃艾灸其周身要穴，那灼痛钻心蚀骨！待到子时深夜，一日阴气最盛之时，再将其浸入这刺骨冰水之中！此二者交替施为，再辅以大人您献计的这高僧诵念的《楞严》慑魂之音……可谓一举数得！”
“文贼往日那暴烈之气，被磨去了不少…下官这耳根子，也总算清净了些，全赖大人神机妙算之功！”
“呵。” 桑哥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最后瞥了一眼冰桶中闭目忍受、似乎对周遭梵音充耳不闻的文天祥，显然对枯等一个时辰毫无兴趣。
他转身，森青色的僧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脚步无声地朝着离开牢区的甬道走去。
木速忽里一愣，连忙弓着腰，小跑着跟上桑哥离去的身影。
土牢内，只剩下低沉的梵音、刺骨的冰水，以及香炉中那缕袅袅的、带着异香的青烟。
土牢外走廊的另一边，李麻子和赵昺推着那辆载着沉重麻袋的轮毂推车，来到了紧邻庖厨的粮房门口。
看守粮草房的狱卒正倚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看到李麻子，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带着调侃的语气道：“哟，老李？这大半夜的，黑灯瞎火还来搬米粮？够勤快的啊！”
李麻子脸上立刻堆起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嘴里抱怨着，脚步却没停：“可不是嘛！这鬼天气，连着几日大雨，又闷热得像个蒸笼！库里的米粮堆着怕返潮发霉，放庖厨那边又嫌占地方。回头要是让那些色目官吏与蒙古老爷闻见一点霉味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不就是贫白遭罪受？”
“哈哈哈！”那北方狱卒被逗笑了，一边拉开粮草房的门闩，一边说道：“行了行了，老李你就别搁这儿埋怨了。赶紧进去搬，完事登记一下，俺也好偷偷眯瞪一会儿，混过这下半夜的差事。”
“知道喽！麻溜的！”李麻子应着，推车进门时，身子有意无意地侧移，正好挡住了狱卒看向推车和赵昺的视线。
他回头对赵昺使了个眼色，声音粗豪地吩咐：“动作麻利点！搬两袋就行！”
说完，李麻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扯下腰间那个油光锃亮的葫芦，在狱卒眼前晃了晃，咧嘴笑道：“嘿，兄弟，来一口？提提神？”
那狱卒眼睛一亮，起身摸了摸胸口，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他接过葫芦，拔开塞子，凑到鼻子下深深一嗅，脸上顿时露出惊喜：“嚯！老花雕！老李你行啊，藏着这等好货！”
他不再客气，仰起脖子，“咕咚”就是一大口灌了下去。
就在狱卒仰头喝酒、视线被葫芦和李麻子完全遮挡的瞬间！
推车旁的赵昺，动作迅捷如狸猫。
他一边佯装弯腰去搬动墙角的米袋，另一边借着身体的掩护，袖口微动，一枚小巧的火折子已滑入掌心。
他轻轻拔开盖子，对着火绒一吹，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亮起。
赵昺目光锐利地扫过墙角堆积的粮袋，精准地找到了那处散发着淡淡艾草气息的角落——正是王五连日来悄悄撒下艾绒碎屑的地方！
他手腕一翻，将燃着的火折子头朝下，用力塞进了粮袋缝隙深处那堆混杂着艾绒和干草、米糠的易燃物里！
动作一气呵成，无声无息。
做好这一切，赵昺刚好直起身，回头看去。
只见那名狱卒正放下葫芦，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脸上已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
赵昺与李麻子的目光在空中飞快地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麻子哈哈一笑，伸手接过狱卒递回来的葫芦，顺手用力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谢了兄弟！老了，搬两袋就累得慌，先回去了！”
他转头对赵昺一努嘴：“走！”
两人推着那辆看似只装着两袋米、实则藏着沉重麻袋的推车，迅速离开了粮草房，身影消失在通往庖厨的昏暗甬道中。
粮草房门口，那狱卒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满足地打了个带着浓重酒气的嗝。
他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走回门边的案几旁坐下，拿起登记的账册，打算强撑着精神看一眼。
然而，眼皮却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账册上的字迹仿佛在跳舞。
他努力想撑住，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噗通”一声，整张脸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账册上，彻底失去了意识，瘫软在案几前。
只有那一点被塞进粮袋深处的火星，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正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艾绒和米糠，悄然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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