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空气因方才的君臣相认与骨肉重逢而激荡未平,此刻又因即将展开的谈话而骤然紧绷。
端坐在主位的赵昺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阿卜杜勒,也儿吉尼。你们一路追随,忠心耿耿,今日,孤亦当以诚相待。”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孤,便是你们所知的‘公子’,亦是大宋嗣君,赵昺。”
此言一出,虽阿卜杜勒心中即便是再有猜测,且早已将忠诚系于赵昺一身,此刻亲耳听闻,还是难免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震撼,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敬畏。
他右手抚胸,深深一躬,姿态比往日更加恭谨:“鄙人阿卜杜勒,誓死追随官家!天佑大宋!”
也儿吉尼的反应则截然不同,这位党项汉子黝黑的脸膛瞬间涨红,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其祖上西夏铁鹞子的血脉仿佛在体内沸腾!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也儿吉尼!愿为官家手中利刃!河西故土……抗元大业……官家但有差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赵昺之前向他描绘过的“重返河西走廊”的蓝图,此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与这位死而复生的少年君主紧紧相连的、触手可及的未来!
赵昺微微颔首,对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抬手示意也儿吉尼起身,目光转向一直端坐、神情复杂的陈宜中:“这位,便是前朝左丞相,陈宜中陈公。陈公虽曾远遁,然心系故国,于海外亦为复国大计奔走,此番能脱险,陈公亦出力甚多。”
阿卜杜勒和也儿吉尼闻言,再次向陈宜中行礼,心中却各有思量。
阿卜杜勒面色如常,只是目光深处多了一分审视与了然——原来这位老者,竟是昔日权倾朝野的陈相!难怪平日多有几分不屑于自己的商贾之言;也儿吉尼则简单得多,既然官家说此人“出力甚多”,那便是可用之人。
“眼下当务之急,”赵昺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是确定吾等下一步行止。孤意已决——西入川蜀!”
“川蜀?”文天祥眉头紧锁,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急迫与不解,“官家!川蜀虽尚有抵抗,然其地险僻,自古乃守成之基,非王业之地!欲图中兴,当速下江南!江南乃财赋重地,人心思宋,义军潜藏,若能登高一呼,必能聚拢百万之众,方可与元虏逐鹿中原啊!”
他眼中闪烁着在江南组织抵抗时积累的经验和信念。
陈宜中也立刻颔首附和:“文山公所言极是!蜀道艰难,进取不易。纵能据守一隅,如凌霄城者,亦不过自保。若要图谋天下,非江南、闽粤不可!闽粤沿海,义军依托山海,元军清剿不净,正是积蓄力量、徐图恢复的绝佳所在!何苦深入蜀地险山恶水?”
赵昺安静地听着两位老臣激昂陈词,面上无波无澜。
他端起手边温热的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待二人说完,才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如炬地看向文天祥:“文相公,江南、闽粤,确为义士云集之地,孤岂能不知?然,孤更不愿看到——再有第二个襄阳!”
“襄阳”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文天祥心中炸开!
他脸色陡变,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直冲顶门,厉声喝道:“吕文焕?!此獠万世之贼臣!背主求荣,引狼入室,死不足惜!官家何以提及此贼!”
他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首次被俘时面对吕文焕劝降的场景,那种刻骨的鄙夷与愤怒再次喷薄而出。
赵昺并未试图打断文天祥的怒火,待其稍歇,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众人心上:“文焕守襄,六年有余,古之名将亦罕有其匹。然,势穷援绝,力不能支,遂失臣节。后世议者,动辄冠以‘叛逆’之名。试问……”
他目光扫过文天祥和陈宜中,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自襄阳之后,沿江诸郡,可有能坚守六日者乎?”
不待二人回答,赵昺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力量继续剖析:“当年元虏‘筑堡围城,水陆阻援’,汉水断绝,襄阳已成孤岛。城内粮草耗尽,衣甲无着,薪柴断绝!百姓‘撤屋为薪,缉麻为衣’,乃至‘易子而食’!守军以瓦石为兵,战意虽存,气力已竭!此等绝境,根源何在?”
他猛地提高声调,直指核心:“皆因奸相贾似道!欺君罔上,隐瞒军情!扣押前线告急文书于临安,自身却在西湖画舫笙歌宴饮!更有甚者,竟处死透露前线实情的宫女!隔绝内外,坐视孤城血尽而亡!吕文焕最终开城,非为荣华,实是不忍襄阳步樊城后尘,举城尽遭屠戮!他,不过是想保全一城生灵!”
见文天祥嘴唇翕动,似有反驳,赵昺抬手止住,洞悉其心般说道:“至于他后来为元虏前驱,攻伐故国……此乃其愤恨宋廷昏聩无能,自暴自弃,行报复之举罢了。其行可诛,其情……或亦有可悯之处。”
他话锋一转,挥袖将这个话题彻底终结,“此人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孤今日提及,非为他辩白,只为说明一事……”
赵昺站起身,目光灼灼,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重新回到川蜀之议:“孤决意入川,必赴凌霄城!此城自筑城始,抗元至今,已历二十六载寒暑!城中军民百姓,万众一心,矢志不渝!其城本身,即为抵御蒙元‘斡腹之谋’而建,扼守川滇咽喉,乃川蜀山城防御之脊梁!其象征意义,便如同文山公你在大都狱中不屈之精神!皆为汉家不屈之魂!”
他声音铿锵有力,如同战鼓擂响:“欲举抗元大旗,重聚人心,非此等历经血火淬炼、百折不挠之地不可!江南、闽粤,固然重要,然根基未稳,易遭元廷重兵围剿。凌霄城,便是孤选定的根基之地!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唯有在此站稳脚跟,方能徐图江南,联络闽粤,进而……逐鹿中原!”
赵昺这番剖析,将襄阳惨剧的深层原因与凌霄城的战略价值、精神象征紧密结合,既有冷酷的现实分析(贾似道误国、江南易攻难守),又有炽热的精神感召(二十六载不屈、汉家之魂)。
文天祥张了张嘴,那句“川蜀难图天下”的论断,在赵昺对襄阳血泪的控诉和对凌霄城坚韧的推崇面前,竟一时难以出口。
陈宜中亦是默然,他“偏安一隅”的思维,在赵昺这充满进取与悲壮气息的战略蓝图前,显得苍白无力。
厢房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文天祥紧锁的眉头、陈宜中复杂的眼神、阿卜杜勒深沉的思虑以及也儿吉尼那因“根基之地”、“永不倒下的旗帜”等词而越发炽热坚定的目光。
西入川蜀,奔赴那座坚守了二十六年的孤城凌霄……这盘棋,官家落子的胆魄与深意,已远超他们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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