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寨门前,一棵虬劲的老松撑开浓荫。
烈日的金斑透过枝叶,在染血的泥地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那由远及近、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倏地停了!
察觉不对劲的文天祥,眉头紧蹙。
这诡异的寂静,比嘶吼冲锋更令人心悸。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胸膛规律起伏,将方才激战消耗的力气丝丝缕缕地调匀。
血气……太浓了。
鼻翼翕动间,文天祥立时洞悉关窍。
脚下尸骸成堆,血水在烈日下蒸腾出令人作呕的腥甜,随着山风弥漫整个山涧。
寨内此刻反常的宁静,足以让任何有经验的敌人疑窦丛生,不敢轻易踏入这血腥的险地。
敌不动?正合心意!以奇制胜,本就是绝境中的上策。
他手臂果断一挥,也儿吉尼如影随形般贴近。
文天祥压低声音,急促地交代了一句。
也儿吉尼眼中精光一闪,重重点头,转身疾走。
片刻,便擎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大步返回。
文天祥目光扫过院中堆积的尸山,只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烧了!”
随即,他不再多看一眼,径直走向石阶,在赵昺方才端坐的木凳上稳稳坐下,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
尉三郎虽不明所以,但文公在哪,他的槊便在哪!
少年紧握槊杆,矗立在文天祥身侧,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死寂的寨门。
几名党项汉子抱来大捆干草,利落地抛洒在那堆叠的蒙古匪徒尸骸之上。
也儿吉尼手臂一扬,火把划出一道炽热的弧线,精准落入草堆。
干草遇火即燃,橘红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尸身和布帛,滚滚浓烟裹挟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冲天而起。
在山风鼓荡下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小半个寨院上空。
这突如其来的火光与浓烟,终于撕破了山门外的死寂!
山寨外几声短促而惊惶的叫喊隐约传来。
紧接着,寨门下沿的缝隙处,几道鬼祟的人影匍匐着贴地爬近,试图窥探内里情形。
然而,就在他们头颅微抬的刹那——数支冰冷的箭矢如毒蛇吐信,从门侧阴影中激射而出!精准、狠辣!
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山匪连哼都未及哼一声,便被贯穿眉心或咽喉,瞬间毙命,尸体软软瘫在门槛之外。
这冷酷致命的狙杀,如同冰水浇头,将半山坡上蠢蠢欲动的山匪彻底镇住!
惊恐的骚动,戛然而止!
再无人敢轻易靠近那扇吞噬生命的寨门。
山匪援兵皆是紧攥兵刃,惊疑不定地缩在林木与坡石的掩护之后,紧张地窥伺着那片浓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死亡之地。
匪群前方,一个身着北地短打、外罩软甲的汉子脸色铁青,正是这群山匪的汉人头目。
他焦躁地搓着手指,方才派出的探子眨眼间便成了尸体,寨内虚实莫测,更坐实了蒙古头目及其精锐已全军覆没的猜测。
一股强烈的退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头。
不能进!进去就是送死!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木寨之内,尸体焚烧的焦臭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如同粘稠的污浊瘴气,透过窗棂的缝隙,顽固地钻入木屋。
赵昺早已推开房门,此刻立于文天祥身侧,身姿挺拔,目光坚毅穿透弥漫的烟尘,投向死寂的山门之外。
闭目调息的文天祥霍然睁眼,沉声道:“公子,看来驰援而来的匪寇已被震慑,疑心大起,不敢妄动。”
“哦?”赵昺的回应轻而冷,目光却未从门外收回,语气陡然转厉:“既知敌怯,为何枯守此间,以烟熏尸驱敌为能事?何不趁势下山,一举荡平残寇?!”
这一声少见的质问,让文天祥眼眸骤然一沉,迎上官家凌厉的视线:“穷寇莫追!公子!寨外地势复杂,敌暗我明,强出恐徒增伤亡,能将其惊走,已是上策!”
“望公子以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守护官家安危的念头压过了一切。
赵昺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庭院中仍在升腾的滚滚黑烟与焦黑的尸堆,那股刺鼻的恶臭似乎并未影响他分毫。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文公,不必再以吾之安危为桎梏!门外之敌,此刻绝非穷寇!其踌躇不前,非为惧战,而是主事之人首鼠两端,号令难行!”
他向前踏出一步,挥袖起风指向山门方向。
“此股流寇,蒙汉混杂。能令外边那位匪寇头目如此踌躇,其绝非仅因顾虑寨内虚实——此乃匪心离散、将令不行之绝佳战机!”
“若待其稳住阵脚,或另推凶顽为首,悔之晚矣!当以雷霆之势,击其七寸,溃其军心!”
文天祥闻言,心神剧震!
官家这番剖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将门外匪首那进退维谷的窘境与队伍内部潜在的倾轧危机,看得分明透彻!
他之前最大的顾虑,便是这位少主的安危,才导致自己也如那匪首般踌躇难决。
此刻,望着官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近乎冷酷的狠厉之意。
文天祥深知,再行劝阻已是徒劳,更可能贻误战机!
“公子明鉴!”文天祥不再多言,他猛地挺直腰背,手臂如战旗般凌空一挥!
也儿吉尼与一众早已蓄势待发的党项汉子见势而动,飞快聚拢至文天祥身前。
皆是目光灼灼,杀气腾腾!
“随文某出寨!”文天祥低吼一声,反手拔出斜插在地的长刀,雪亮的刀锋映着火光与浓烟,寒芒乍现!
“一鼓作气,杀溃援匪!”
“诺!”也儿吉尼的应和声短促有力,一众党项汉子紧随文天祥步伐,大步流星,直扑寨门!
尉三郎握着长槊,兀自杵在石阶上。
他的眼神在杀气腾腾冲向大门的文公背影和身侧纹丝不动的赵昺之间急速摇摆。
一时竟不知该追随还是固守,脸上写满了无措的焦急——方才的指令并未明确他的去向!
“还杵在那里作甚?!”赵昺冰冷的声音如鞭子般抽在他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地难道还有敌人供你消遣不成?速去!护在文公左右!”
“诺!!!”尉三郎如梦初醒,胸中积压的杀气和焦躁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立刻持槊直追文公身影。
望着文天祥那染血的青衫与一众党项汉子决然扑向寨门,望着尉三郎如离弦之箭般紧随其后。
赵昺负手立于石阶之上,身姿挺拔如松。
下达此令,不是莽撞!
今日,若连眼前这一股首鼠两端的残匪都不敢主动出击,他日谈何重拾破碎山河……
文公看到的“穷寇”,在他眼中,分明是一群“惊弓之鸟”与“一盘散沙”!
若等他们从惊惧中缓过神,重新推举出凶顽之徒整合队伍,或是的引来更多豺狼而至!
这小小木寨,焉能久守?
那时,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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