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军大营依计而动,整个山林仿佛一架骤然加速的战争机器,依据副帅高兴的谋划紧密运转起来。
黄华手持完者都的钧令,率领麾下仅存的数千头陀军,分兵前往散布于漳浦山野间的畲族村落,推行那“保族免死”的招安之策。
然而,军马刚临近一处蓝姓畲民聚居的山村,前锋快马便疾驰回报:村中空无一人,鸡犬皆无,只余下些许匆忙搬迁的痕迹,显然在数日之前便已人去村空。
黄华得报,心下了然。
必是这些畲民风闻元军大举进剿,提前一步举族迁入更深的山林中躲避了。
他倒也并不焦急,只要这些畲民不再于元军后方活跃、散播流言,对他而言便已是功劳一桩。
随即黄华下令头陀军就地扎营休整,同时加派哨骑四出探查其他村落动向,又唤来一名心腹将领,命其率部控扼周遭山道隘口。
“若发现形迹可疑的畲民,一律拿下。”黄华下令,略一踌躇,又沉声追补一句,“切记,不可与之发生冲突,擒获即可,勿要动刀兵。”
他心知肚明,麾下这些头陀军卒,多与本地畲民有旧谊牵连,若逼其刀锋相向,恐生变乱。
心腹将领领命而去,马蹄踏起烟尘滚滚。
与此同时,高兴主持的攻势也有了微妙变化。
连日来,元军正面攻寨的强度稍减,实则暗度陈仓:一面借佯攻掩护,派遣善挖地道的工兵潜至梅泷石寨墙根之下,秘密埋设火药罐;
另一面则组织精锐,携带绳索短刃,迂回攀爬寨外险峻山脊,在隐秘的断崖裂隙间,依托古藤巨木,艰难地搭建起悬空栈道,为日后奇袭铺平道路。
此外,大批元军士卒被派入山林,大肆砍伐收集干竹、松脂等易燃之物,堆积于寨外上风口,只待时机。
一切部署井然有序,隐秘而高效。
只等后方悬空栈道渐成,再来一场东南风起,便可发动总攻。
高兴勒马立于一处高坡,远眺着己方层层推进的部署和远处沉寂的梅泷石寨,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一旁的妻弟陈嵩见状,不免疑惑道:“姐夫,此计若成,破寨易如反掌,何故一副担忧之色?”
高兴目光不离远山,沉声回应道:“正是这几日,梅泷寨那边太过安静了。
陈吊花用兵素来诡谲,惯用死士骚扰,近日却偃旗息鼓,毫无动静。
且五日前响彻梅泷石寨的喊声,不知这女子,又在谋划何种心机?”
陈嵩闻言,面露不屑:“姐夫多虑了!想必是那女流之辈也已技穷,流言被破,怕军心涣散,特意喧哗罢了。
加之我军日夜施压,彼辈疲于应付,除了龟缩死守,她还能做甚!”
凛冽山风掠过,卷起高兴甲胄后的红色披风,一阵猎猎作响。
他心中那丝不安仍难以拂去,但眼见己方计策正一步步坚实推进,终是稍定心神,语气转厉:“但愿如此。传令各部,加紧准备!五日后,东南风起之时,便是梅泷寨破之日!”
“放心姐夫,届时定叫这群八闽化外之徒,插翅难逃!”陈嵩亢声附和。
山林间,元军大营旌旗猎猎,人头攒动,一派秣马厉兵的备战场面,肃杀之气弥漫山野,只待五日后雷霆一击。
然而,此时的梅泷石寨之上,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气氛。
寨墙之上,不见闽王陈吊眼兄妹的身影,负责指挥防御的,竟是其叔父陈桂龙。
更令人惊异的是,寨中往来巡守的,竟几乎全是畲兵,往日并肩作战的汉人义军同袍,竟不见踪影。
陈桂龙身侧,立着一位身着畲家传统服饰的女将。
陈桂龙面有苦色,欲言又止,却被对方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大哥是何意?我留下与你一同守寨抗敌,莫非还嫌弃不成?” 说话者正是陈桂龙的亲妹,陈大妇。
她平日负责闽军眷属后勤,此刻却执甲立于墙头。
“唉……”陈桂龙重重一叹,深知拗不过这位性情刚烈的妹妹,“大妇,你这又是何苦?
官家已亲率寨中十余万军民,沿畲兵探明的秘道悄然转移,突袭刺桐城而去。
估摸着大军行进时日,今日也该到了。
而我等留守此处,乃是十死无生之局,何苦平白葬送性命?”
“荒唐!”陈大妇断然反驳,毫无惧色,“即便梅泷寨守不住,我等不能退守更高更险的高安寨?
即便高安寨亦不能守,点灯山天险莫非不能据守?
那里山势陡极,元贼的回回炮绝运不上去,只能拿人命来填,守他个十天半月,绰绰有余!”
妇女目光扫过寨墙上下仅存的五千余名畲兵汉子,手中长刀猛地一磕墙垛,声激云霄:“即便最终寨破,大伙一起死了,又何妨!!
只要能为官家奇袭刺桐争取到时间,便是值了!
待官家攻下刺桐,光复闽地,眼前这些元军,必闻风丧胆,仓皇回救!到时,危局自解!有何可惧?”
周围畲兵闻言,俱是豪迈大笑,脸上竟无半分对死亡的畏惧,纷纷高喊:“桂龙将军,大妇娘子说得在理!跟元贼拼了便是!”
他们之所以如此视死如归,皆因官家赵昺临行前,在点将台那番慷慨激昂的誓言,至今仍在每一名留守士卒的胸中激荡,历历在目。
陈桂龙望着妹妹坚毅的面庞,再环视周围这些同生共死的畲家兄弟,胸中阴霾也被这股豪气冲散大半。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官家拔剑起誓、军民同仇敌忾的震撼场面,终于将担忧化作一声长叹,重重颔首。
山风呼啸,掠过空旷的寨墙,将他那声叹息卷走,仿佛也带回了那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黄昏。
五日前,梅泷石寨点将台。
残阳如血,将台上那面祥兴二字的龙纛染得愈发暗红。
赵昺立于台上,一身戎装染尘,一根简单的布带束着额前乱发。
他手中紧握的长剑,剑鞘已破,却依旧挺直如他的脊梁。
台下,五千畲兵静默如山,靛蓝的衣襟在风中翻卷,如同一片深沉的海洋。
每一张脸上都刻着风霜与战火的痕迹,每一双眼睛都望向台上那个少年。
赵昺没有立刻开口,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仿佛要将这群畲兵的模样刻进心里。
山风呜咽而过,卷起硝烟与尘土的气息。
终于,他声音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碾磨而出:“畲家的兄弟们…看看我们脚下这片山!这石头,这泥土,浸透了我们多少父兄的血!”
他猛地抬臂挥起长剑,指向东南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痛楚:“可再往东去!是大海!是崖山!
那里…沉着大宋十万军民的骸骨!沉着我……一个亡国之君最后的尊严!”
剑锋在残阳如血的映照下,寒光凛冽:“这血仇,烧得朕五脏俱焚,夜夜不得安眠!但朕今日站在这里,不是要带你们去死!而是要带你们…去生!”
他的目光坚硬如山峰巨石,穿透人群:“元虏以为将我们困死在这山上,便是胜利?
可笑!我畲家儿郎,生于山林,长于山林,这万千沟壑便是我们的生路,是我们的千军万马!”
他大步走到台前,身体前倾,几乎是对着台下咆哮,声音里带着无比的信任与豪情:“所以,朕把这座寨,这条退路,交给你们!
不是因为你们该死,而是因为——唯有你们,能在狼群环伺下进退自如!
唯有你们,能让元虏以为我大军仍在,不敢东顾!”
“朕,不是要你们死守到底!”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道:“朕要你们活着!要你们用最熟悉的山林,最灵巧的身手,最无畏的胆气,替十余万奔赴刺桐报仇雪耻的同袍,拖住敌人的腿!撕咬敌人的喉!”
赵昺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声音沉了下来,却更显悲壮:“这一别,或许是永诀。
朕无法许诺你们高官厚禄,甚至无法许诺你们明天必见的阳光。
朕能许诺的,唯有……”
他猛地将长剑直指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待到山河重整日,朕必于刺桐城头,铸一座丰碑!
碑上不刻帝王将相,只刻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让后世子孙永世铭记,是谁,在这梅泷绝地,用血性与肝胆,为我华夏,争回了这口气!劈开了这片天!”
“畲家的好汉们!”少年天子的声音已近乎沙哑,眼眶通红与夕阳血色交织,“告诉我……这如山之诺,这必死之局,你们……敢不敢接?!”
“敢!!!”
“敢!!!”
“敢!!!”
回应他的,不再是整齐的呼号,而是五千人发自灵魂深处的咆哮!
弯刀如林,疯狂地撞击着盾牌、敲击着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每一个畲兵都像被点燃的苍松,怒吼着,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胸腔中澎湃的战意与决绝!
畲族酋长老妇人蓝太君拄着拐杖,望着底下同族晚辈的热血宣誓……
岁月沟壑的脸庞已是热泪纵横,无需她再问,那冲天的豪情已是最好的答案。
这一日,陈桂龙这位洗心革面的汉子于龙纛之前慨然请命,愿为大军断后。
他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凝视着那面祥兴二字,许下了以性命守护的诺言。
必使此寨如山岳屹立,纵粉身碎骨,亦不让元军轻易踏破。
这一日,素来于后方抚慰妇孺、默默支撑的陈大妇,竟也毅然出列,其决绝之姿丝毫不让须眉。
她横刀于颈,直面君上,言道若官家不允她与兄长及畲家儿郎共守危城,便即刻自刎于当场。
其志之坚,其情之烈,不容置疑,亦无需多言。
也正是这一日,当夜色如墨般浸染山峦,十余万畲汉军民,扶老携幼,含悲忍泪,却秩序井然。
他们如同无声的洪流,借着畲兵十去三回,拼死冒险探得的山林暗道,悄然绕过了元军重兵封锁的主道。
朝着远方那座承载着血仇与希望的城池——刺桐,沉默而坚定地潜行而去。
身后,是即将化为修罗血海的梅泷石寨,是五千誓死如归的断后英魂。
山川寂寂,唯闻风唳,似在默颂这慷慨赴死的坚守,又似在低语那扑向远方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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