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风愈发狂烈,在山谷上空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污浊幕布。
狂风卷起寨墙下燃烧产生的浓烟与灰烬,混合着尚未散去的火药硝烟,将整个梅泷寨正面战场笼罩得严严实实。
处在山坳高台上的高兴,此刻也只能听到上方风火的呼啸声中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和垂死哀嚎,看不清战局的具体进展。
方才栈道奇袭失利的蒙古百户狼狈归来,他并未怪罪,毕竟战场诡谲,寨门已破,方为关键。
前方的喊杀声依旧激烈,步卒却始终胶着在原地,甚至隐约有向后溃退的迹象。
他只道是陈吊眼麾下残兵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凭借寨墙地利死守。
然而,这在他看来应是一鼓而下的寨门突进,竟持续两刻之久未见寸进?
“畲蛮负隅顽抗,竟至于斯?”高兴心中的焦虑,终于压过了耐心。
“去!”他厉声对身旁亲卫喝道,“前去探明,为何寸步未进!令前军督战队上前,畏缩不前者,斩!”
亲卫领命,策马冲入浓烟之中。
片刻后,亲卫脸色苍白地返回,甲胄上沾满了血污和烟灰,急促回禀道:
“副帅!前进不得!”
“前方山道狭窄,尸体堆积如山,几乎将路给堵死!”
“寨墙上方还有擂木不断滚下,步卒们挤在下面,施展不开,成了活靶子。每进一步,都要踩着自己人的尸首!”
高兴闻言,面色铁青,预料到会伤亡惨重,却未料到竟会打成这般血肉磨坊似的僵局。
不能再这样填进去了,他心下一横,眼中闪过决断,声音如同冰碴:
“传令,鸣金,前军后撤百步。”
“所有弓弩手,前进五十步,给本帅覆盖寨墙及其下方区域,无差别仰射。”
“本帅要那墙头之上,再无一个能站立之物!”
军令之下,铛铛铛……刺耳的金钲声猛地响起,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前方的元军步卒如蒙大赦,潮水般狼狈后退,许多人更是直接从尸山血坡上连滚带爬下来的。
紧接着,数个千人队的弓弩手迅速前出,列成密集的阵型,随着军官一声令下,引弓如满月!
“放!”一片弓弦震响,数以千计的箭矢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尖啸,向着梅泷寨墙头及寨前区域倾泻而下。
刹那间,寨墙上残余的搏杀声、呐喊声、哀嚎声,被这片箭矢硬生生覆盖、压制了下去。
战场上变得一片死寂,只剩下箭矢钉入物体的咄咄声和偶尔几声垂死的呻吟。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那阵诡异的东南风也仿佛耗尽了力气,渐渐平息。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足以让任何未经战阵的人精神崩溃。
陈嵩早已脸色惨白,死死用丝绸袖口捂住口鼻,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才未当场呕吐。
他偷眼瞥见身旁巍然不动、面沉如水的高兴,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酸水又咽了回去。
这场箭雨的覆盖持续了整整半炷香,方才停歇,高兴已然跃下高台,勒马紧盯前方。
可他眉头却越锁越紧……前方太寂静了,明显不正常。
即便遭受了如此密集的箭矢覆盖,一支军队,尤其是一支刚刚还表现出那般决死意志的军队,理应还有垂死者的呻吟、伤者的哀嚎、乃至绝望的咒骂。
但此刻,上方的梅泷寨,竟再无一丝生息,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们放弃抵抗了?还是……
就在这时,前方一名蒙古百户踩着泥泞血污,疾奔而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喘息着高声禀报:“副帅!蹊跷!寨墙上……寨墙上好像没人了!看不到一个能动的人影!”
没人了?这绝非寻常!
高兴心中的疑虑立马攀升至顶点,他绝不相信那些悍匪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这处险要屏障。
此刻不是犹豫之际,高兴迅速下达命令,“大军步卒,结阵缓进,控制寨墙缺口及周边要道!谨慎搜查,提防埋伏!”
旋即,他一夹马腹,在一众亲兵护卫下,向着那片寂静得令人心悸的梅泷寨行去,亲眼去看个究竟。
越靠近寨墙,道路越是难行,最后他不得不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不堪、被血水浸透的土地前行。
当他终于能够清晰地看到梅泷寨的寨门景象时,即便以他久经沙场、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心志,也不由得内心剧震!
堆砌而成的尸体几乎将寨门淹没,元军与畲兵杂色的衣衫扭曲地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压,鲜血汇成小溪,在低洼处积成暗红色的水洼。
寨墙之上,墙垛早已破损不堪,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许多阵亡者依旧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杀的姿态:互相掐扼、撕咬,刀剑嵌入彼此的身体。
然而,高兴的目光飞速地扫过整个战场,心中的震撼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不安所取代。
人数不对!仔细分辨,阵亡的尸首中绝大多数都是身着元军号衣的士卒!而那些穿着畲人服饰、甚至赤膊的畲兵尸体……太少了。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寨门内侧不远处。
那里,七八具畲兵尸首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倒伏在地,并非四散,而是紧密地聚拢在一起,即便被箭矢插满全身,他们也未曾散开。
这种至死也要守护的悲状场景,让高兴眉头一拧,心中疑云顿起,指着那处对亲兵令道:“去!翻开看!”
几名亲兵领命上前,费力地搬开那些早已僵硬、插满箭矢的畲兵尸身,露出了被他们以血肉之躯牢牢护在中心的东西。
那竟是一具须发焦卷、战袍尽赤的老汉尸身,他头颅低垂,一道箭镞透胸而过,他以一把卷刃的长刀深深插入地中,硬生生支撑着身躯,未曾倒下。
还忙着清理战场、拖拽尸首的元军士卒们,都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看向这边。
有人本想上前将老汉尸身放倒的,手指堪堪触碰到那冰冷的臂膀,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流露出混杂着惊惧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高兴见状,心头为之一窒,他并非惧惮一具尸体,而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
一种无法用刀剑弓马碾碎、无法用官爵利禄收买、甚至无法用死亡彻底征服的力量。
身旁一位认得畲酋相貌的亲卫百户忽地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副帅!此人…此人是陈吊眼之叔,那个此前假意投诚的老贼——陈桂龙!”
高兴闻言,目光立马越过残破的梅泷寨墙,投向更远处那些云雾缭绕、更为险峻的峰峦,那处畲汉悍匪的大本营——高安寨!
他哪会想到历来自诩义薄云天的畲汉悍匪竟真的放弃梅泷寨的防线,留下一群畲兵断后,向后方撤退。
一股明悟,混合着强烈的挫败感和被戏耍的怒意,在他心中翻涌而起。
“传令!”高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清点伤亡,收殓我军将士遗骸。畲贼尸首……筑京观于寨前。”
他要以此震慑后来者,尽管他知道,这或许对那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畲蛮毫无用处。
说完,他不再看那惨烈的战场,转身大步向下走去,高安寨……下一个就是高安寨,但绝不能再以如此代价拿下。
正当他心中盘算下一步方略,忽闻下方传来急促马蹄声与亲兵呵斥,只见一名背插军旗、风尘仆仆的斥候,翻身下马,踉跄冲至面前。
斥候单膝跪地,来不及平复喘息便疾声禀报:“禀副帅!刺…刺桐城蒲寿庚蒲大人,派遣一支骑兵前来支援!小人窥测有千骑以上,打着蒲氏旗号,现已抵达石竹尖山脚我军大营附近!”
高兴闻言,脑海中疑虑骤起。
蒲寿庚?那个惯于盘算、保存实力的色目人蒲氏?他会如此主动好心,而且还是…骑兵?
“骑兵?”高兴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这漳浦山区,壑深林密,道路崎岖,何曾用得着骑兵冲杀?
蒲寿庚的根基在刺桐,其麾下精锐多为水师和步卒,何时会大方抽调过千骑兵驰援?
这哪是支援!蒲寿庚这是要造反吗?
他心头骤然一骇,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头顶,猛地转向身旁最为信赖的亲兵队长,嘶哑怒吼道:“快!你亲自去!骑最快的马,抄近路!速去禀报完者都大帅!”
他的目光难得透出慌乱,几乎要割裂沉闷的空气,“就说……山下营外有不明骑兵骤至,恐其心叵测!请大帅即刻下令,全军戒备!没有我的亲令或大帅虎符,绝不可放一兵一骑入营区!快去!”
亲兵队长从未见过副帅如此色变,深知事态紧急,抱拳厉声应道:“标下遵命!”
旋即翻身跃上身旁战马,猛抽一鞭,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山去,直奔石竹尖山脚而去。
高兴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他霍然转身,再次望向那片尸山血海的梅泷寨,眼神变得无比冰冷深邃。
喜欢弱宋铁血郎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弱宋铁血郎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