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本就淡薄。
在一阵掠过的山风撕扯下,那点可怜的暖意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浸骨的寒意。
陈吊花那因龙纛出现而骤然涌现的力量,虽凌厉逼人,却也只是让高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久经沙场,他的心志早已坚如铁石,手中弯刀毫无半分怜惜,带着一股更加沉猛、务求一击毙命的力量,朝着已是强弩之末的陈吊花猛劈而下。
刀风凄厉,几乎要割裂空气。
就在二人生死立判之际,另一道更加尖锐、裹挟着一阵呼啸,自侧后方疾射而来。
那不是风,是实物破空。
百战生存的本能让高兴硬生生止住下劈的刀势,强壮的身躯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猛地向侧后方翻滚躲避。
几乎在同一时刻,陈吊花也察觉到了这来自侧后方的危险,她本就灵巧的身形借势向另一侧急闪。
一声沉闷的巨响,一杆通体黝黑的巨槊,精准无比地深深楔入二人方才搏杀之处的泥石地面,激起一圈尘土与碎草的气浪。
这杆救命的凶器,自然是单骑冲锋而来的尉三郎。
他眼见陈吊花命悬一线,手中那杆白虎重槊,毫不犹豫地全力抛掷而来。
一槊之威,竟硬生生将二人的生死搏杀,悍然中断。
那杆深深楔入地面的白虎重槊尚在嗡鸣,一道赤色闪电已奔袭至近前。
尉三郎甚至未曾完全勒住战马,身躯已从马鞍上翻下,一只大手精准地握住了冰冷的槊杆。
也就在这时,山道上那些正与探马赤军以命相搏的畲兵之中,不知是谁,在混乱中瞥见了那紧随着尉三郎、此刻已落于马下的手持着龙纛的单薄身影。
“官家!”
一名畲兵不自觉从口中喊出这两个字,这一声因极度震惊而变调的嘶吼,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看到这面身影,原本就已不惜性命的畲兵们,眼中燃起了实质的火焰,攻势愈发疯狂,竟一时将探马赤军的阵线压得向后收缩。
然而,这沸腾的士气与对龙纛的聚焦,如同最明亮的灯塔,也给赵昺带来了最致命的危险。
高兴早在尉三郎杀来之际,后撤到亲兵护卫身旁,他率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看着那面招展的龙纛下,突兀现身的少年身影。
不待考虑,他猛地挥起弯刀,用尽力气,指向赵昺,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
“擒杀伪宋官家者——封万户!赏万金!!”
这足以让人一步登天的悬赏,让原本就被山道上那面“龙纛”旗帜所吸引的探马赤军,彻底红了眼……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畲兵砍来的威胁,拼着受伤甚至身死,也要摆脱纠缠,从四面八方朝着那面龙纛、朝着赵昺所在的那处山坳方向,蜂拥而去。
然而,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死亡浪潮,赵昺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先是朝着发出这道指令的方向,重重地冷哼一声,对着正欲护在身前的尉三郎,狠辣说道:“去,摘了那高兴的人头来见朕!”
言罢,他竟主动后退几步,在已从地面起身、急促来到此地的陈吊花,那惊急目光中,持着龙纛,手脚并用地攀上了方才她站立的那块巨大岩石。
山风呼啸,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少年天子立于高处,强行压下因一路颠簸狂奔而急促的喘息,稚嫩的脸上刻意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狠厉与决然。
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杆象征着大宋国祚的龙纛,牢牢插进岩石的缝隙,将其高高地、招摇地挺立在所有浴血奋战的目光之中。
以自身为饵,以龙纛为帜。
今日之后,但看这血色浸透的山峦与宁折不弯的龙纛,天下人谁再敢妄言——赵宋天子无胆魄,华夏儿郎不丈夫!
尉三郎在听到官家那声冷冽的命令后,无半分迟疑,拔出那杆白虎重槊,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啸,不再理会周遭涌来的杂兵。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不远处正在呼喝指挥的高兴,翻身上马,一路横推、直逼对方所在的位置。
与此同时,陈吊花身形如燕,轻巧地一跃,也翻身踏上了岩石。
她不顾左臂鲜血淋漓,右手短刀横于身前,紧紧护卫在少年天子的侧翼,冰冷的眼神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敌人。
而那面矗立在岩石最高处、于硝烟中傲然招展的明黄龙纛,此刻已不再仅仅是一面旗帜。
它对于疯狂的探马赤军而言,是通往权势巅峰的阶梯,是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将其攫取。
它对于浴血的畲兵而言,则是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信仰,他们发出近乎癫狂的怒吼,拼尽气力,也要阻止任何元兵靠近那块岩石。
山道上演的疯狂的一幕,更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山林之间激起了更为广阔的涟漪。
山脚下,正在奋力搏杀的闽王陈吊眼及其麾下数千卸去重甲、赤膊上阵的步卒,也赫然看到了那面立于半山坳之上的龙纛。
“是官家的大纛!” 陈吊眼眼眶欲裂,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杀上去,护卫官家!”
“护卫官家!宰鞑子!!”
数千赤膊汉子爆发出震天的咆哮,不顾一切地沿着山道向上猛冲。
更多的汉人兵卒也看到了那面旗帜,希望的火焰在他们眼中燃烧,“护官家!宰鞑子!” 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浩大的声浪,兵卒们挥舞兵刃的动作都变得更加悍勇决绝。
也儿吉尼所率的骑兵此刻早已纷纷落马,在这等混乱狭窄的山道上,骑兵反而失去了优势。
他们依托马匹或地形,组成了临时的射击阵线,手中弓弩连珠发射,精准地狙杀着那些如同潮水般不顾一切涌向龙纛的元军。
而在更下方的山脚,负责操作投石器的都头张问,也远远望见了那面在高处迎风傲立的明黄。
他浑身剧震,猛地一把推开身旁还在装填石弹的兵卒,眼睛赤红地指向龙纛的方向,用尽平生力气向周围所有能听到的汉人兵卒嘶吼:“还摆弄这破玩意儿作甚!官家在山上!大纛在那!”
他“锵啷”一声拔出腰刀,纵身跳下炮座:“是汉子的,随我杀上去,护卫官家!!!”
一时间,以那面招展的龙纛为核心,整个战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所点燃。
忠诚、勇毅、贪婪、疯狂……
所有极端的情感与行动,都围绕着那块岩石,上演着一场场更加惨烈、也更加壮阔的搏杀场面。
山林间那原本砭人肌骨的寒意,此刻竟被数万大军泼洒在枯黄草叶、嶙峋山石上的热血覆盖,让冰冷的土地也透出几分不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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