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将他们引至的所谓“客舍”,实是僰人寨子外围一处近乎废弃的木屋。
屋子由粗木胡乱搭建而成,四处漏风,屋内除了角落里一堆半潮的枯叶和几块石头,空无一物。
也儿吉尼的脸色在看清屋内情形时便沉了下来,但他见赵昺神色如常,便将斥责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是指挥党项汉子们迅速行动起来。
几人默不作声地解下马背上的毛毡,尽力堵住墙壁上最大的缝隙;
另一部分人则在屋中央清理出一块地方,费力地引燃那些半干的枝叶。
半晌后,一股浓烟呛得人直流眼泪,终于升起了一堆能给这冰窖般的小屋带来些许暖意的篝火。
赵昺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在火堆旁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坐下。
“这些僰人……”
也儿吉尼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压得极低,混杂着柴火噼啪的声响。
“衣着如此单薄,行动却灵活得像在春天里。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赵昺凝视着跳跃的火焰,轻声道:“南疆有民,不惧寒暑,体魄异于常人。今日得见,方知不虚。”
“这非是蛮悍,而是世代居于此、长于此,身体已与风雪融为一体。”
“僰人的血脉之中,或蕴有我等不知的御寒之力。”
也儿吉尼点了点头,他对这医理不甚了了,更关心实际的问题。
“官家,他们虽收了盐巴,但戒备之心未去。”
“这寨子,不像能久留之地。”
“本就没打算久留。”
赵昺拾起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火星溅起。
“我们的目标是凌霄城,只是这漫天风雪,山险路绝,若无熟悉路径的向导,只怕我们寸步难行,只是白白耗费时间。”
也儿吉尼眉头紧锁:“您是想……让这些僰人带路?”
“他们世代居此,与外界少有往来,恐怕不会轻易为我等涉险,尤其是去往凌霄城那等兵凶战危之地。”
赵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屋的墙壁,望向风雪弥漫的深山。
“正因其世代居此,才最有可能知道外人不知的隐秘小径、鸟道。”
“元军围城,官道必然封锁,唯有依靠这些山野之民,方有一线可能潜入。”
他放下树枝,语气转为沉凝,“直接要求他们带路去凌霄城,必然引起猜疑甚至敌意。”
“此事,需得循序渐进……也儿吉尼。”
“明日,你借机与那阿大多攀谈,不必急于打探路径,先问问他们寨中可有什么难处,比如寨中老者幼童可有病痛,或是寨子附近可有凶兽侵扰。”
也儿吉尼立刻明白了赵昺的意图,先示恩,再图事。
这是最稳妥,也最可能奏效的法子。
他重重抱拳:“末将明白。”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也儿吉尼立刻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
木门被推开一条缝,寒风裹着雪沫卷入,来的是阿大。
他的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盆,里面盛着些冒着热气的、糊状的块茎食物,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只皮囊。
只见阿大把木盆和皮囊放在门口的地上,先是用眼神在屋内扫了一圈,尤其在跳跃的火堆和那些沉默却精悍的党项汉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才默默吐出一句话:“山里没什么好东西,凑合吃点,暖暖身子。”
“多谢阿大哥。”赵昺起身,拱手致谢,态度温和。
阿大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
“夜里风大,莫要乱走,早些休息。”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最近,这附近……不太平。”
随即也不多言,转身再次没入风雪之中。
也儿吉尼上前检查了食物,确认无毒后,才递给赵昺。
赵昺接过那温热的木盆,看着盆中简陋的食物,又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目光沉静。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
也儿吉尼按照赵昺的吩咐,早早便起身,在木屋外活动筋骨,恰好见到阿大带着几个青壮准备进山。
也儿吉尼主动上前,将一小袋珍贵的盐巴塞到阿大手中,语气比昨日缓和许多。
“阿大兄弟,多谢昨夜的食物。”
“一点心意,给寨里的孩子老人添些滋味。”
阿大捏了捏手中沉甸甸的盐袋,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在这深山里,盐比金银更实在。
他点了点头,语气也热络了些。
“你们这些行商,倒是比那些官……比有些人讲究。”
也儿吉尼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短暂的停顿和改口,顺势叹道:“这世道,谁都不容易。”
“看你们这衣裳单薄,却在冰天雪地里行动自如,真是让人佩服。”
“不过,寨里的老人孩子,怕是也难熬这酷寒吧?”
“我们队伍里略懂些草药之理,若寨中有人身体不适,或许能帮上点忙。”
阿大闻言,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也儿吉尼,又回头望了望寨子深处。
犹豫片刻,他才低声道:“不瞒你说,我阿婆的眼睛,这几年就看不清了,天一冷就流泪……若是……”
“带我去看看。”也儿吉尼立刻接口,语气不容拒绝。
在阿大家那更为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木屋里,赵昺以郎中的身份,见到了这位久病成疾的阿大祖母。
那是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妇人,赵昺仔细查看了她的眼睛,又询问了些症状,心中已大致有数。
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裹里取出一些清火的草药,他仔细告诉阿大如何煎煮、清洗,并坦言,此疾年深日久,难以根治,但坚持用药可缓解痛苦,阻止恶化。
这份实实在在的恩情,让阿大和他家人千恩万谢,双方的距离也拉近了一些。
借着这份情谊,也儿吉尼与阿大坐在火塘边,话也多了起来。
也儿吉尼状似无意地问道:“阿大兄弟,你们世代住在这里,靠山吃山,日子想必也艰难。”
“我看你们身手矫健,是天生的猎手,为何不去山外换些厚实的衣物、铁器回来?”
听到这话,阿大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拿起一根柴火拨弄着塘火,闷声道:“出去?去哪?去山下那些汉人的镇子?还是去更远的州府?”
他忍不住哼了一声,“以前也去过,不是被压低了山货的价钱,就是被当成野人驱赶。那些官老爷,恨不得把我们最后一张兽皮都刮走!”
“前阵子,元人的官差还来征‘保寨税’。”
“我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和皮子,他们就把我们寨子里最好的两个猎手抓去服劳役了,说是去……去什么城下搬石头,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懑与无奈。
赵昺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已然明了。
他轻声插言问道:“阿大哥,你说的劳役,是不是在凌霄城?”
阿大猛地抬头,警惕地看了赵昺一眼。
但想到对方的赠药之恩,还是压低了声音。
“你们也知道凌霄城?不错,就是那里。”
“听说那里被大军围得像铁桶,元人要修工事,到处抓人。”
“我们僰人,力气大,熟悉山路,就被他们盯上了。”
也儿吉尼与赵昺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追问:“可知如今那边情形如何?我们原本有些买卖想去那边,看来是去不成了。”
阿大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惧色。
“去不得,绝对去不得!”
“我们寨子有人偷偷去远远看过,回来的都说,城周围全是元人的营帐,旌旗插满了山野。”
“通往城里的几条大路,连只兔子都溜不过去。”
“城里的人……怕是难啰!!”
他说到此处,停顿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却带上几分敬佩的口吻。
“不过,城里的长宁军还是硬气的很!”
“你们说,这都扛了多少年了,还没被元军给打下来。”
“我可听说这可是那前宋朝廷,至今还在坚守的一座城池了,唉……”
这一声叹息落下,触动最深的自然是赵昺。
是啊,多少年了!?
自临安沦陷、崖山海战败退,大厦已倾之后,天下但凡是汉人所在的城池,皆是纷纷投降。
可是唯独这座凌霄城,里面的长宁军仍如独木擎天,高举着大宋的旗帜坚守不降。
不去想这些,赵昺按捺情绪,试探性的追问道:“阿大哥,那大路被封……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小路,或许能靠近些?”
阿大沉默了,他看了看这位汉人模样的少年,又看了看也儿吉尼,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用几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路……或许有一条。但那不是人走的路,是猿猴攀的崖,是飞鸟渡的涧。”
“就在我们寨子后面最险的绝壁上,祖辈传下一条采药的‘鸟道’,据说沿着那条道,能远远看到凌霄城的侧崖。”
“但那地方,连我们寨子里最老练的猎手,没必要的都不敢去,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紧紧盯着赵昺与也儿吉尼,语气冷冽地多加了一句:“你们……真的只是商人?为了看一眼,连命都不要了?”
赵昺迎着他的目光,看着对方那质问的神情,也清楚若是还用行商脚客那一套说辞,只怕会令对方寒心之外,毫无益处。
他眼神清澈而坚定,缓缓道:“承蒙阿大兄弟看得起我等,将这隐蔽的鸟道告知我等,可也不瞒阿大兄弟,有些东西,多说对你有害无益。”
“能说的只有这些,勿要怪罪我等不如实相告。若是方便,明日能否请阿大哥带我等前去那处一探究竟?”
阿大沉默不语,只是长久地凝视着跳动的火焰。
木屋里,只剩下柴火噼啪的声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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