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岁尾,席卷天地的风雪暂止干戈。
僰寨山巅之上,一道身影在雪后的寂静中临风而立。
赵昺,远眺着白雪皑皑的山巅,那里是凌霄城的方向。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带着与东南沿海截然不同的干冷与刺痛。
恍惚间,他还能忆起刺桐港那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听见漳浦峰那满山鲜血染红的山坳在风中呜咽。
东南的战局,是烈度空前的正面碰撞,是两军争锋、城池攻防,胜负往往决定于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此地的抗争,却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消耗,是意志与耐心的极限拉锯,是在绝境中于微末处一点点撬动生机。
这种截然不同的节奏,让他必须将东南那般雷霆万钧的思路暂且压下,转而沉浸于蜀地这盘看似死寂的棋局之上。
也正因如此,赵昺更能清晰地看到眼下僵局的本质———但让蒙古人如此安逸围下去,岂是他的性子!?
与此同时,驻守在凌霄城下的蒙古大营,充斥着一片安逸氛围。
追根原由,不过是蒙古人早已对山上那座孤悬绝顶的坚城,束手无策。
他们除了依仗兵力优势,围住各处要道,试图用时日拖垮城中几千军民的粮草殆尽之外,似乎也拿不出更多有效的办法。
攻打?不是没试过。
马匹在如此陡峭的山路上,可谓是毫无用武之地,把蒙古人最擅长的作战方式,最快的扼杀在摇篮中。
步卒攻城,则需要长途跋涉,可当绕过那四十八道夺命的山坳后,直接面对的仍是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
通道狭窄,仅供一人勉强通行,长宁军甚至无需精良武器,只需推下滚石檑木,便能造成巨大杀伤。
最终的结果,除了徒增伤亡,毫无建树。
如今凛冬将至,寒风比刀更利。
那些地位尊崇的蒙古高级军官,早已无法忍受山间的苦寒,纷纷下山,驻扎到邻近相对富庶的县城中享乐去了。
留在各处山口军营大帐的,主要是一些色目人军官,以及由北方汉人组成的步骑混合部队,在负责日常的警戒。
而最苦最累的巡营、搬运、修缮等杂役,则落在了那些从当地强行抓来的僰人壮丁身上,他们被充作辅兵,地位最低,动辄打骂。
至于原本被用来填线攻坚的亡宋“新附军”,早已被远在大都的大汉忽必烈一封调令下,去往他处。
最多的一部分,那群十万新附军被投入远征日本的大战,结局却是覆灭于骇人的“神风”海难中,被海水给活活淹死;
另一部分的三万新附军,则随蒙古宗亲完者都大帅征讨闽地,结果是在战场上被那位声名鹊起的赵宋天子击溃,连同其麾下的怯薛军、探马赤军一同覆灭。
此地,早已不见他们的身影。
若非如此,蒙古人又何须费力深入山林,抓捕这些难以驯服的僰人来充当苦力?
此刻,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元军大营里,两名被征发来的僰人辅兵,正趁着巡逻间隙,聚在一处小小的火堆旁低声对话。
他们只是身着色彩斑斓的短衬,在寒风中却不见畏寒,与远处那些围着更大篝火、身着厚袄,瑟瑟发抖的色目人和北地汉军卒,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两名僰人辅兵,正是被蒙古人从僰寨中抓来的阿二和阿三。
年纪稍轻的阿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哥,这鬼日子……我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年关快到了,往年这时候,阿爹该带着我们熏腊肉,阿娘也该缝新衣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寨子过年,思亲之情如同蚁噬,煎熬着他的心。
阿二相对沉稳,他默默添了根柴火,低声提醒弟弟。
“收起你的心思。你以为我不想跑?”
“这山里的每一条兽道,我都认得。真想走,这些蒙古鞑子能拦得住我们?”
他用余光扫过远处,影影绰绰的巡逻兵,慎重、劝慰弟弟。
“可我们跑了,寨子怎么办?”
“蒙古人的律法你忘了?一人逃亡,全寨连坐!”
“你想让寨子里的族人,替我们受那屠刀之苦吗?”
阿三闻言,身体一颤,低下头不说话了。
阿二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寨子里有阿大哥在,他是个有本事、有担当的汉子。”
“我们在这里苦点,累点,只要寨子平安,就值得。忍着点,阿三。”
就在两人沉默之际,被积雪覆盖的稀疏林地里,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鸟鸣,音调奇特,并非这寒冬时节该有的声响。
兄弟俩身体同时一僵,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只有他们僰人才懂得的联络暗号。
阿二立刻警觉地看向远处那几个围着大堆篝火的色目军官,见无人注意这边,迅速对阿三道:“你在这里守着,机灵点,替我打个掩护。”
说罢,他装作内急,嘴里嘟囔着,起身晃晃悠悠地朝着旁边的林地走去。
一进入林中,脱离了营地的火光范围,阿二立刻猫下腰,循着刚才声音的方向快速潜行。
没走多远,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棵粗壮的树干后闪出,正是他的堂兄阿大。
“别出声,跟我来!”
阿大一把将他拉进一处茂密的枯黄灌木丛后,二人彻底隐藏了身形。
“阿大哥,你不要命了?”阿二又惊又急,压着嗓子急切道:“这地方你也敢来!”
阿大看着许久不见的族弟,眼神关切,咧了咧嘴,“后山的豹子窝我都钻过,还怕这个?”
话没说完,他往族弟手里塞一块烤得焦香的糍粑,“阿婶给做的,带给你们,别让阿三饿着。”
阿二捏着还温热的糍粑,喉咙发紧:“寨子里……”
“寨子好得很,阿叔阿婶一切都好。”
知道不能久留,阿大打断了他,声音压得更低,“再忍几天,我来接你们。”
阿二一听,非但没有欣喜,反而紧张地连连摇头。
“不行,绝对不行!”
“阿大哥,我们不能连累寨子。蒙古人不会放过……”
“放心!”阿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笃定,“我既然敢做,自然有万全的办法,绝不会牵连寨子。你信不信我?”
看着堂兄那沉稳坚定的眼神,阿二心中的慌乱渐渐平息。
想起小时候跟着阿大在山里打猎,多少次看似绝境,都被这个堂兄带着化险为夷。
他既然说有法子,那就一定有,阿二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信!”
“好!”阿大继续吩咐,“在那之前,你和阿三要格外小心,尤其是要稳住阿三那冲动的性子,让他懂得隐忍,千万不能坏事。”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另外,你想办法,摸清周边这些蒙古大营具体的兵力多少,还有他们日常巡逻、换防的规律和时间。能做到吗?”
阿二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不是普通的逃跑,阿大哥这是有大事要做。
没有多问,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低声道:“明白,交给我!”
“小心行事,性命最重要。”阿大最后叮嘱一句,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暗的林间。
阿二平复了一下心情,钻出林间,佯装解手完毕,慢悠悠地晃回火堆旁。
阿三立刻凑过来,却看见兄长往他手里塞了半块糍粑,摸到这块熟悉、温热的食物,他险些不争气流下眼珠子。
阿二眼疾手快,及时跨上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耳语了几句。
“什么?!我们可……”
阿三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却被阿二死死按住肩膀,用力拉回原地。
阿二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阿三这才反应过来,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和疑问。
火光跳跃间,这位年轻的僰家汉子肩膀微微发抖,他低头看着手里焦香半块糍粑。
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阿母一边往他嘴里塞刚烤好的糍粑,一边笑骂他吃相难看。
他就这么眼眶红红地咬了一大口,嚼着嚼着,突然转过头对阿二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傻笑:“哥,真甜。”
阿二从没见过弟弟这般模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也咧嘴笑起来。
兄弟俩就着同一堆火,分吃着同一块糍粑,好似又回到了僰寨那个飘着炊烟的黄昏。
远处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阿二迅速低下头,恢复了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辅兵模样。
只是这一次,他攥着糍粑的手格外用力,像是攥住了整个寒冬里唯一的暖意。
阿三悄悄往兄长身边靠了靠,低声说:“二哥,等回家那天,我要让阿母做一大筐糍粑。”
听到弟弟这句话,阿二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好,到时候,二哥跟阿母一起做给你吃。”
“到时候咱们坐在火塘边,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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