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与李忽兰吉那场暗流涌动的对话后,赵昺并未在僰王山镇多做停留。
简单的带上也儿吉尼,在易士英一众人护卫下,返回凌霄城。
此刻,新近被俘的元廷宿将拜延,正被羁押在长宁军治所的一间严密看守的厢房内。
赵昺甫一抵达凌霄城,便下令将这位老将“请”过来。
治所正堂内,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驱散着蜀地冬日的湿寒。
赵昺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立于那座川蜀沙盘前,目光巡弋于山川城池之间,似乎在琢磨着下一步的方略。
也儿吉尼则如同沉默的山岩,按刀侍立在一侧,面无表情。
拜延被带入堂内,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一路行来,凌霄城的险峻、长宁军的精神面貌,僰族在此地生存的画面……
已让他,对为何兵败被俘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拜延目光复杂地投向沙盘旁那位身形尚显单薄亡国的少年天子。
这是他第二次亲眼见到这位大宋最后的正统继承人。
昨日对方只是匆匆一瞥、理都未搭理自己,只将精力放在他麾下被俘、受伤,后被救回来的僰卒身上。
那个画面,不止震撼他麾下的儿郎大军,也给自己这位征战一生的宿将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太过真诚,真诚到轻易就笼络了军心;
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几乎无法将他与这一连串凌厉精准的军事打击联系起来;
也太可怕了,那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掌控力,让他这沙场老将都感到一阵心悸。
赵昺听到脚步声,这才从沙盘上收回目光,转身随意地坐在一旁的位置上,并对着拜延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他的姿态平淡,不像对待囚徒,倒似寻常会客。
待拜延依言落座,尽管身陷囹圄、依旧努力维持着武将的一贯坐姿。
赵昺才清冷开口,直奔会面目的:“请将军到凌霄城来,倒也没什么事要与你讨论。此番劳顿,主要是想引荐一位……西夏故人,与将军认识一下。”
拜延闻言,目光微侧,很自然地落在了侍立在一旁、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也儿吉尼身上。
同为党项人,有些特质是难以完全掩盖的。
也儿吉尼此刻也明白官家带他前来的目的,他踏前一步,冰冷的眼神如寒流,扫过拜延,声音不带丝毫温度:“也儿吉尼,铁鹞子后代。幸会,拜延将军。”
“铁鹞子!”这三个字在拜延耳畔响起的刹那,让他神情一阵恍惚。
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轰然打开!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他还是西夏故地的一个稚童,其父火夺都乃是西夏党项贵族。
他曾亲眼见识过那支名震天下的西夏铁鹞子重骑兵的赫赫军容,那马蹄踏碎河西走廊的轰鸣,那阳光下闪耀的冷冽铁甲……
一晃半生已过,山河早已易主,故国已成云烟,他竟在这大宋最后的堡垒之中,见到了昔日铁鹞子的后人!
一时间,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化作一声无声的唏嘘。
拜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也儿吉尼……想必,你便是嵬名氏的后代了?幸会。”
他用了西夏皇族的姓氏,以示对往昔荣耀的追认。
也儿吉尼只是淡淡点头,并未回话,脸上依旧平静如覆盖着寒霜的岩石,看不出任何波澜。
赵昺看着二人这简短而充满历史重量的对话,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对也儿吉尼道:“也儿吉尼,朕今日让你见他一面,没别的原因。此人……其首级,交给你处置便是。”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归属。
说罢,他起身离座,竟是真的打算将此地留给这两位党项人,了结这段跨越时空的恩怨。
然而,就在赵昺迈步欲走之际,身后传来了也儿吉尼不冷不热的声音:“官家,不必如此。”
赵昺脚步一顿。
也儿吉尼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此人其父火夺都,昔日不过是贪生怕死、背弃故国之徒罢了。投靠成吉思汗那屠夫,甘为马前卒。覆灭我大夏,其父想必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说罢,他瞥了一眼因旧伤和年迈而显得气色不佳的拜延。
“末将看他一身旧病缠身,气息孱弱,只怕也活不过几年光景。”
“他的生死,官家自行决定即可。”
“若是他这副残躯,日后还能对官家平定蜀地稍有助益,末将此刻一刀剐了他,岂不是浪费?”
赵昺转过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愕然,随即摇了摇头,笑道:“大用倒是未必谈得上。不过想着天理循环,借你之手,让你心里痛快一点罢了。”
“哈哈哈!” 一贯板着脸、沉默寡言的也儿吉尼,闻言竟忍不住发出了一阵畅快却带着几分苍凉的笑声。
他眼神坚毅地看向赵昺,朗声道:“官家!末将可不是在文丞相面前,那个受了委屈、总爱找人诉苦的尉小子了!”
赵昺闻言,轻笑一声,思绪似乎也被带回了那段颠沛流离却充满热血的时光,淡淡说了一句:“提及尉三郎,朕倒是有些想他了。也不知他那毛毛躁躁的性子,有没有被文丞相和陈吊花将军给磨下去几分。”
这番君臣之间看似随意的对话,听在拜延耳中,却如同一个个惊雷接连炸响!
却不是对自己性命,最终审判的惊惶,这一点他心中早已看淡,败军之将,何谈苟生可言?
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他们二人口中的文丞相?莫非就是那位在大都壮烈自焚、传闻已死的文天祥?
他竟然还活着?!
随即,他猛地看向那位年少的赵官家,心中豁然开朗:连这位本该溺亡崖山的宋室正统都能奇迹般生还,并且在这东南、川南两地搅动风云,那么文天祥活下来,只怕也全是此人的手段!
这赵昺……其布局之深、手段之奇,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蔓延至全身。他原本以为清晰的局势,此刻变得愈发迷雾重重,深不可测。
堂内,赵昺脸上的那一丝对故人的追忆迅速敛去,重新恢复了冷静与决断。
他转向也儿吉尼,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也儿吉尼,还是由你亲自给他一个了结吧。”
“朕并非乐善好施之辈,这凌霄城内,也没有多余的粮秣,去供养一位鞑子的宿将。”
此言一出,已然宣告了拜延的命运。
也儿吉尼闻言,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大步走到虽面露惊怒的拜延身前,眼神冰冷如铁,手中弯刀骤然出鞘,寒光一闪。
“呃……” 拜延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响,双目圆睁,死死盯着也儿吉尼,更盯着不远处那道漠然的年轻身影。
他人生最后听到的裁决,竟是自己的性命还不如一口粮食有价值。
巨大的羞辱与不甘,混合着生命的急速流逝,凝固在他狰狞扭曲的面容上,身躯颓然倒地。
也儿吉尼面无表情地拭去刀锋上的血迹,还刀入鞘,情绪并未因为手刃这类故国叛徒有什么太大的起伏情绪。
赵昺不再看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转身道:“走吧。”
也儿吉尼默然跟上,君臣二人离开了这处临时治所,踏着凌霄城坚硬的石阶,向更高处走去。
立在一处可以俯瞰部分城区的山坡上,寒风凛冽。
早已在此等候的郭平正,这位为凌霄城民生操劳、须发皆白的老人,迎了上来,向赵昺缓缓禀报城内安置情况。
“禀官家,僰族的住所,老朽已基本安排妥当,皆是按户分配,虽不宽敞,但足以遮风避寒。”
“粮食一事,不敢马虎半分,发放亦是一视同仁,与城内原有军民同等份额。”
郭平正声音沉稳,带着一丝疲惫,却条理清晰,“僰人兄弟们初来这险峻山城,情绪颇为亢奋,对官家感恩戴德,士气可用。”
他顿了顿,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一丝深切的忧虑。
“只是……官家,您将这座经营多年的抗元坚城,如此……如此让予僰族驻扎、甚至托付之意。”
“老朽并非质疑官家安排,只是……日后若传扬出去,天下那些士大夫清流若是听闻,只怕……只怕于官家您的圣誉有损啊。”
郭平正的担忧显而易见,他并非反对赵昺的决定,而是真心为这位少年天子未来可能面临的口诛笔伐而忧心。
赵昺听罢,远眺着山下依山而建、逐渐与山城融为一体的僰人聚居区,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平正先生多虑了。”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大宋当年亡得如此之快,其间可没少了那些正人君子们的功劳。”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些人呐?眼睛看的、心里念的,无非是自家那点坛坛罐罐,比什么都重!”
“最怕的便是武将掌权,分了他们的羹。昔日朝廷偏安临安一隅,已是危如累卵,他们可曾思进取?”
“整日不过结党营私、勾心斗角,只求维持自家门楣的富贵荣光罢了。对这些人,朕如今可没心思搭理。”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好似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江南那片繁华却沉沦的土地。
“况且,朕听闻,这些人当中,大多在临安城破后便望风归降,在元廷治下,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元廷只管向他们征收税银,任由他们继续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盘剥百姓。”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与鄙夷:
“平正先生,你且看而今天下!”
“除了朕脚下的蜀地,与朕在东南闽地好不容易组建的畲汉儿郎尚有抗元之火……”
“那偌大的江南,文风鼎盛、财赋充盈之地,可还有几分像样的、欲要光复华夏故土的血性与决心?!”
他转身,看向郭平正,眼神灼灼,如同两道利剑:“非是朕瞧不起他们!待到他日,朕若提兵重返江南,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这些数典忘祖、贪生怕死、只顾自家富贵的士大夫!”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那句诛心之言:“他们是没钱?还是没粮?难道他们家里的壮丁,连刀都提不起了吗?!”
凛冽的山风卷过坡顶,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赵昺话语中那冲天的不平之气与凛然杀意。
郭平正闻言,默然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耕读世家出身他太清楚,这位年轻官家这般行事风格……
只怕日后,走的将是一条与所有前宋君主都截然不同的、布满荆棘却也更加决绝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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