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是一座临江的城池。
它北接扼守陆路咽喉的子阳城,东连地势开阔的下关城,三城互为犄角,构成了一套纵深一体、城城相护的严密防御体系。
其中,位于瞿塘峡口、地势最为平缓的下关城,驻扎了此处绝大部分的元军兵力;
而真正三面环江、名声在外的白帝主城,反倒因天险自成屏障,只驻有少量水师;
至于雄踞于鸡公山前坡、地势高峻的子阳城,扼守着通往这套防御体系的唯一陆路门户。
赵昺安坐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之内,身旁便是那位被割断声道、双手缚于身后的速哥。
李庭芝恢复昔日的装束,骑马并行在侧。他们身后,是八千经过精心伪装的长宁军与西南夷军将士,皆换上元军衣甲,打着速哥的万户大纛旗帜。
队伍最前方,则是二千余名章广寨骑兵儿郎,他们扮演着先锋和仪仗的角色。
这支“元军”,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进了约莫一周左右的时间,终于抵达了子阳城下。
城头守军远远望见那面熟悉的万户大纛,以及簇拥在侧的“南道宣慰使李忽兰吉”的旗号,不敢有丝毫怠慢。
驻守此地的元军百户更是亲自下城,毕恭毕敬地命人洞开城门,迎接“上官”入内。
李庭芝端坐马上,对那百户殷勤的问候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倨傲,尽显高官气派。
为打消对方最后一丝疑虑,他示意驾车的兵卒掀开车帘一角,恰好让那百户窥见车内正闭目端坐、沉默不语的速哥。
这番做派,加之速哥“不愿搭理人”的沉默姿态,在守军看来,反更像是位高权重的万户大人对此地不屑一顾。
疑虑尽去,大军堂而皇之地穿门而入。
李庭芝毫不耽搁,入城后马不停蹄,直接引领大军穿过子阳城,朝着核心防御所在的下关城方向疾行。
大军经过雄峙江畔的白帝城时,赵昺才轻轻掀开车帘一角。
他的目光越过江面,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座在晨雾与江涛中若隐若现的千古名城。
百感交集,“朝辞白帝彩云间”的轻快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烽烟里,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怆与“夔府孤城落日斜”的苍凉,此刻却如同江涛般拍打着他的心房。
而比诗篇更沉重的,是沉淀于此的江山社稷之重——刘玄德在此临终托孤,将那摇摇欲坠的汉室国运与未成年的幼主,尽数交到诸葛孔明手中。
那一声“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嘱托,何其沉痛,何其决绝。
江水东去,淘尽英雄。
淘不尽这浸透在砖石中的文脉、忠魂与千钧重托。
他缓缓放下车帘,将那座城与万千思绪一同关在窗外。
刘玄德当年托孤寄命,是为存续汉祚。
如今,历史仿佛一个轮回,此刻轮到他在这片土地上,承担起延续国祚、复兴华夏的沉重使命。
当大军浩浩荡荡行至下关城下,驻守此地的蒙古万户早已得到消息,亲自在城门口躬身相迎。
他虽身为万户,但面对“南道宣慰使李忽兰吉”和“重庆府宣慰使速哥”这两位位高权重的上司,姿态放得极低。
李庭芝端坐马上,不等对方开口,便扬起马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倨傲语气直接下令,甚至懒得询问对方名讳:
“即刻传令,召集三城所有千户、百户,点齐麾下兵马,至校场集合!”
“本官奉枢密院密令,要即刻点验兵员,不得有误!”
这道命令来得突然且强硬,那蒙古万户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如此大规模的点兵,为何事先毫无风声?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那辆静默的马车,试探着问道:“宣慰使大人,此事……是否需先请示一下速哥将军?”
“嗯?!”李庭芝脸色一沉,声音陡然转厉,马鞭几乎要点到对方鼻尖。
“你是在教本官做事,还是怀疑枢密院的命令?!”
“速哥将军就在车中,他若觉得不妥,自会开口!何时轮到你来越级置喙?不懂规矩!”
这一声喝斥,让那蒙古万户猛地一颤。
瞬间反应过来……
是啊,李忽兰吉的资历和辈分都比速哥要高,未来更是可能晋升行省平章的存在,严格说来,确实是速哥潜在的上官。
如今这两位一同前来,速哥将军在车中默不作声,或许正是一种默认和避让的姿态。自己一个小小的普通万户,岂能掺和进这两位大员之间?
思及此处,他哪还敢再有半分质疑,连忙躬身赔罪:“是是是,下官糊涂!下官这就去传令,请宣慰使大人稍候!”
他立刻转身,对麾下亲兵吼道:“快!速去传令三城!所有军将,即刻点齐兵马,至下关城校场集合,接受宣慰使大人点验!延误者,军法从事!”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李庭芝看着那蒙古万户匆匆离去的背影,与马车窗帘缝隙后赵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鱼儿,已经咬钩了。
大军顺利入驻下关城校场,暂作休整,以待稍后必将爆发的激战。
李庭芝安排妥之后,矮身钻入赵昺所在的马车车厢内。
车厢内光线略显昏暗,赵昺抬眼看着鱼贯而入的老将军,诚恳道:“多亏李将军此计精妙,我军方能不费一兵一卒,安然入此坚城。下一步临机决断,指挥若定,更要劳烦将军了。”
说罢,他竟抱拳,郑重地向李庭芝作揖一礼。
李庭芝见状,抬手一摆,神色间并无居功自傲之色:“官家客气了,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不过,末将一路行来,于马背上仔细观察,目测此番城内外可见的守军旌旗、营垒规模,此地元军兵力,只怕不足万余,实际可能仅在五千之数。”
赵昺闻言,心中了然。
他在马车之内,视野受限,自然无法准确判断敌情。
而李庭芝一直骑行在外,以其宿将的毒辣眼力,对兵力的大致估算必然八九不离十。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敌兵力较预期为少。
这时,李庭芝苍劲的声音再次响起。
“官家胆气,确是不俗。其实……”他微微摇头,苦笑了一下,“官家,您在城外安全之处等候大军告捷,比亲身留在此地,要更为妥当一些。”
赵昺自然听出了话外之音。
刀剑无眼,战场凶险,万一混战之中有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他只是语气平淡,“李老将军,莫要多虑。朕之所以坚持与将士们同行至此,并非年少血气,不知轻重。”
“朕在此地,其一,是笃定此战我军必胜,信念源于将军之能,亦源于我军将士之勇。”
他语气微微加重,“其二呢,昔年赵宋天子对外往往显得孱弱,避战畏缩者不乏其人,朕……不能再是那般做派。”
“天子当与将士同甘共苦,朕在此,便是给三军将士一个明确的表率,大宋的天子,不畏战,不怯阵!”
说到此处,赵昺竟轻笑一声,“不瞒李老将军笑话,昔日在东南刺桐与蒲贼一战……”
“朕都将自己当作鱼饵,亲入内城设下小计,诱使那蒲寿庚方寸大乱,露出破绽,方才得以破城。”
“眼下这场战役,朕又非亲自提刀上阵搏杀,居于中军尚有诸军护卫,有何性命之忧?”
关于东南刺桐城被这位年轻官家率军攻破的具体细节,外界流传甚少,李庭芝也从未听过内情。
此刻亲耳听闻赵昺以自身为饵的惊险之举,李庭芝眼中除了闪过一丝钦佩。
更多的,是被这位年轻官家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自信与敢于担当的气度所彻底感染。
他不再多言,只是抱拳,沉声道:“官家既有此心志,末将……定护官家周全,赢下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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