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走那年，我刚满二十，在城里念大二。接到我爸电话时，我正在宿舍打游戏，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说“你爷没了，赶紧回来”，没等我多问就挂了。
我们村在山坳里，叫李家坳，就十几户人家，世代靠着山脚下的几亩薄田过日子。我爷是村里的老把式，一辈子跟土地和牲口打交道，最疼爱的是那头叫“老黄”的水牛。老黄来我们家时才三岁，跟着我爷犁了二十多年地，脊梁上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性子温顺得很，连村里最皮的小孩拽它的尾巴，它也只是慢悠悠甩甩头。我小时候总趴在它背上，跟着我爷去河边饮水，它的毛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走路稳得像踩在棉花上。
赶回家时，天已经擦黑了。村口的大碾盘旁围了几个村民，见我下车，眼神都怪怪的，欲言又止。我爸蹲在院子门口抽烟，满地都是烟蒂，我奶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手里攥着我爷生前戴的旧草帽，一遍遍摩挲着。堂屋正中央搭着灵堂，我爷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笑得一脸慈祥，可那张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总显得有些阴森。
“你爷是前天夜里没的。”我爸掐灭烟，声音带着哭腔，“夜里起来喂老黄，就倒在牛棚门口了，等我早上发现，身子都凉透了。”
我心里一沉，跟着我爸去看老黄。牛棚在院子西头，借着月光，能看到老黄趴在地上，脑袋抵着地面，一动不动。以往我回来，它总会抬起头，哞叫两声，可今天却格外安静。“这牛邪门得很。”我爸叹了口气，“你爷走后，它就一直这样，不吃不喝，也不起来，就趴在你爷倒下的地方。”
我走到牛棚前，借着手机的光，看清了老黄的模样。它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角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它的前腿是弯曲着的，膝盖抵在地上，像是……像是在下跪。
“它这是在给你爷守灵呢。”我奶颤巍巍地走过来，“老辈人说，牲口通人性，跟了主人一辈子，主人走了，它心里难受。”
我没说话，只觉得心里发堵。那晚我守在灵堂，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全是我爷牵着老黄犁地的场景，阳光刺眼，老黄的蹄子踩在泥土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可突然，场景变了，天阴得像要塌下来，老黄突然对着我跪下，眼睛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在求救。我想伸手去扶它，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一团黑气裹住，慢慢消失。
“啊！”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衣服。灵堂里的油灯还在燃烧，火苗忽明忽暗，映得我爷的照片忽隐忽现。院子里传来老黄的一声长哞，声音凄厉，像是在哭。我起身走到院子里，月光惨白，照在牛棚上，老黄依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只是头抬了起来，朝着灵堂的方向，眼睛里的泪水还在往下流。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老支书来了。他年过七旬，头发花白，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懂些阴阳八卦的门道。他绕着灵堂走了一圈，又去牛棚看了看老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老李头走得不安生啊。”老支书皱着眉，“这牛下跪，不是简单的守灵，是在预警，村里怕是要出事。”
我爸一听就急了：“支书，您这话啥意思？我爷就是寿终正寝，咋会不安生？”
“你家牛棚后面是不是靠着山墙？”老支书问。我爸点点头：“是啊，几十年了，一直那样。”
老支书叹了口气：“山墙后面是老坟地，你忘了？前几年村里修公路，迁了几座坟，还有一座没迁走，就在你家牛棚底下。老李头夜里喂牛，怕是撞着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村里确实有片老坟地，就在我家屋后的山坡上，小时候大人都不让我们去那儿玩，说那里阴气重。前几年修公路，确实迁了几座坟，没想到还有一座留在了牛棚底下。
“那咋办？”我奶急得直掉眼泪，“总不能让老李头死不瞑目啊。”
“得请个先生来看看，做场法事，给老李头送送路，也安抚一下底下的东西。”老支书说，“另外，这牛不能再留了，它通灵性，已经沾了阴气，再留着怕是要惹祸。”
我爸犹豫了。老黄跟了我们家二十多年，就像家里的一员，怎么舍得说卖就卖？可老支书的话又不能不听，村里谁都知道，他说的话向来很准。
当天下午，我爸就联系了邻村的一个屠夫，约定第二天来把老黄拉走。消息传开，村里的人都来劝，说老黄是通人性的牛，杀了不吉利，可我爸也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那天晚上，我再次守灵。后半夜，我听到牛棚里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走动。我以为是屠夫提前来了，拿起手电筒就跑了过去。可到了牛棚门口，却没看到任何人，只有老黄还趴在地上，依旧是下跪的姿势。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牛棚后面传来。我顺着声音照过去，只见一道黑影从山墙后面闪过，速度快得像一阵风。我心里一紧，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没有回应。我拿着手电筒走进牛棚，仔细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可当我转身要走时，突然看到老黄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身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扫过去，只见牛棚的角落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衣，头发很长，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
“你是谁？”我吓得声音都在发抖。那人影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朝着我走过来。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跑。跑到灵堂前，我爸和我奶被我吵醒了，问我怎么了。我指着牛棚的方向，话都说不出来：“有……有人，牛棚里有人。”
我爸拿着木棍，跟着我一起去了牛棚。可到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老黄还趴在地上，眼睛里的泪水依旧在流。“你是不是看花眼了？”我爸疑惑地问。我摇摇头，刚才的场景太真实了，不可能是幻觉。
老支书听说后，连夜赶了过来。他在牛棚里烧了几张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又在山墙后面贴了几道符。“是底下的东西出来了，”老支书脸色苍白，“它缠上老李头了，也缠上这头牛了。明天一定要把牛拉走，不然就晚了。”
第二天一早，屠夫来了。他牵着绳子，准备把老黄拉走。可老黄死活不肯起来，依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浸湿了一片泥土。我爸看着老黄，眼圈红了，忍不住别过头去。
屠夫没办法，只能找来几个人帮忙，硬把老黄拽了起来。老黄挣扎着，四条腿都在发抖，可还是被一步步拉出了牛棚。就在它走出院子门口的那一刻，突然挣脱了绳子，朝着灵堂的方向跪了下去，哞叫了一声，声音凄厉无比，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控诉。
围观的村民都忍不住抹眼泪，我奶更是哭倒在地。屠夫叹了口气，再次把老黄拽起来，拉上了车。车子发动时，老黄还在回头看着灵堂，眼睛里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
老黄被拉走后，村里果然出事了。
第三天夜里，邻村的王二柱死了。他是个光棍，平时好吃懒做，经常偷鸡摸狗。有人发现他死在我家屋后的老坟地旁，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更奇怪的是，他的尸体旁边，有一串奇怪的脚印，既不像人的脚印，也不像动物的脚印，小小的，像是裹了小脚的女人留下的。
消息传开，村里人心惶惶。老支书说，这是底下的东西没安抚好，又出来害人了。我爸赶紧请了先生来做场法事，先生在灵堂里念了一天的经，又在老坟地旁烧了很多纸钱，说这样就能把东西送走了。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第五天夜里，我正在灵堂守灵，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我以为是村里的人来帮忙，起身去开门。可打开门一看，外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在我准备关门时，突然看到门槛上放着一个东西，是一只布鞋，破旧不堪，上面绣着一朵早已褪色的花，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的样式。
我拿起布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手里传来，赶紧扔在了地上。我爸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看到地上的布鞋，脸色瞬间变了：“这……这是我奶当年穿的鞋！”
我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奶，早在几十年前就去世了，葬在了老坟地。这双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家门槛上？
“是太奶回来了？”我吓得浑身发抖。老支书说过，太奶当年就是裹小脚的，难道王二柱尸体旁的脚印，是太奶留下的？
那天晚上，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守灵了，和我爸一起坐在灵堂里，一夜没合眼。后半夜，灵堂里的油灯突然闪烁起来，火苗变成了绿色，我爷的照片也开始晃动，像是有人在后面推。我爸吓得赶紧烧纸钱，嘴里念叨着：“娘，您老人家安息吧，别再出来吓唬人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老黄的哞叫声！我和我爸都愣住了，老黄不是被拉去屠宰场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借着月光，看到老黄站在院子门口，身上沾满了血迹，腿一瘸一拐的，像是受了重伤。它看到我们，再次跪了下去，眼睛里满是泪水，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爸赶紧跑过去，扶起老黄：“老黄，你咋回来了？你不是被拉去杀了吗？”
后来我们才知道，屠夫把老黄拉到屠宰场后，准备动手时，老黄突然挣脱了绳子，撞开了屠宰场的大门，跑了出来。它一路狂奔，跑了十几里路，回到了村里。屠夫追了一路，也没追上，只能作罢。
老黄回来后，就一直守在灵堂门口，不吃不喝，依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村里的人都说，老黄是回来保护我们的，它知道太奶的鬼魂在作祟，所以拼了命跑回来。
第七天，是我爷出殡的日子。那天早上，天阴得厉害，刮着大风，像是要下雨。老黄依旧跪在灵堂门口，眼睛里的泪水还在往下流。当棺材被抬起来，准备往坟地走时，老黄突然站了起来，朝着棺材的方向哞叫了一声，声音洪亮，像是在为我爷送行。
送葬的队伍走到老坟地时，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睛。就在这时，老黄突然朝着一座新坟冲了过去，用头使劲撞着坟包，嘴里发出愤怒的哞叫。我爸一看，那座坟正是王二柱的坟。
“不好！”先生突然大喊一声，“这坟有问题！”
众人赶紧把老黄拉开，先生拿出桃木剑，围着王二柱的坟转了一圈，然后猛地插进坟包里。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像是女人的哭声，从坟包里传了出来，让人毛骨悚然。
先生说，王二柱是被太奶的鬼魂附了身，太奶的鬼魂一直缠着重孙子，也就是我爷，现在我爷走了，它就附在王二柱身上，继续作祟。老黄通灵性，早就发现了不对劲，所以一直下跪预警。
先生在坟前做了一场法事，烧了很多纸钱，又念了很多咒语。直到中午时分，风才停了，天空也放晴了。老黄看着我爷的棺材被埋进土里，再次跪了下去，哞叫了几声，声音里充满了悲伤。
我爷下葬后，老黄终于肯吃东西了。我爸把它留在了家里，再也舍不得卖掉。老黄依旧住在牛棚里，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趴在地上，朝着我爷坟地的方向，像是在思念，又像是在守护。
村里的怪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太奶的鬼魂像是真的被送走了。可我总觉得，老黄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它看到了我爷去世的真相，看到了太奶的鬼魂，也看到了村里发生的一切。
半年后，我回到城里上学。临走前，我去牛棚看了看老黄，它趴在地上，看到我，抬起头，哞叫了一声，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只剩下平静。我摸了摸它的头，它的毛依旧暖烘烘的，和我小时候一样。
我爸告诉我，老黄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走路也越来越慢，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老黄为我们家付出了一辈子，最后还拼了命保护我们，它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清。
前几天，我接到我爸的电话，他说老黄走了，是在我爷的坟前走的。它那天早上突然走出牛棚，一步步走到我爷的坟前，跪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等我爸发现时，它已经没了气息，眼睛闭着，脸上带着一丝安详。
我爸把老黄埋在了我爷的坟旁，让它们永远在一起。他说，老黄这一辈子，值了，它是一头通人性的好牛。
现在，每次想起老黄，我都会想起它下跪的样子，想起它眼睛里的泪水，想起它为我们家做的一切。村里的人也常常提起老黄，说它是李家坳最通人性的牲口，是上天派来保护我们的。
有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牲口通人性，鬼魂作祟，这些听起来像是荒诞不经的传说，可在李家坳，却真实地发生过。老黄的下跪，不是迷信，而是它对主人的忠诚，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那些未知力量的预警。
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老黄第一次下跪的样子，记得它眼角的泪水，记得它凄厉的哞叫。那场景，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知道，老黄和我爷，都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而它们的故事，也会在李家坳，一代代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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