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变成了半凝固的胶水。
闻人语的出现，像一颗被丢进这潭胶水里的石子，没有激起浪花，只是让周围的粘稠度，瞬间又提升了几个等级。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几乎与主席台呈九十度夹角，需要费力扭头才能看清发言者的位置。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更有趣的是，以她的座位为中心，半径两米之内，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
所有人都三五成群，端着香槟低声谈笑，衣着光鲜，举止优雅，唯独她身边，空无一人。
她就像一座被文明世界遗忘的孤岛。
秦晚跟在她身后，看着这泾渭分明的一幕，手心已经紧张得渗出了细汗。
闻人语却像是毫无察觉。
她平静地落座，将手包放在身侧的空位上，然后拿起桌上的会议资料，自顾自地翻阅起来。
她的侧脸在会议厅明亮的水晶灯下，勾勒出一道柔和却坚定的线条。
那份从容，与周围那片充满敌意的海洋形成了鲜明对比，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呵呵，装模作样。”
不远处，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对着同伴，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
“你看她那样子，心里估计早就慌成一锅粥了，还在那儿看资料，看得进去吗？”
他的同伴，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附和着摇了摇头。
“年轻人，脸皮薄，死要面子活受罪。等会儿郑老一发话，我看她还能不能这么镇定。”
他们的议论，是整个大厅气氛的缩影。
郑国强，这位京城商界的泰山北tou，此刻正被一群人如同众星捧月般围在最中心的位置。
他甚至都没有朝闻人语的方向看一眼。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具杀伤力。
他端着一杯温水，中气十足地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
“我们这些做实业的，讲究的是什么？是一步一个脚印，是规矩，是商业道德！”
他的声音洪亮，刻意让更多的人听到。
“市场这块蛋糕就这么大，大家凭本事吃饭，这是天经地义。但总有些心思活络的人，不想着怎么把自己的蛋糕做好，总想着走歪门邪道，去掀别人的桌子！”
“这种行为，不是创新，是破坏！是对我们几十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市场秩序的践踏！”
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和附和。
“郑老说得对！”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绝不能让那些野蛮人得逞！”
无数道夹杂着鄙夷和幸灾乐祸的视线，像一把把无形的飞刀，越过人群，精准地扎向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他们期待看到她惊慌失措，期待看到她坐立不安，期待看到她羞愧地低下头。
然而，闻人语只是轻轻翻过了一页资料。
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在那一刻，这细微的声音，竟比郑国强那洪亮的嗓音，更加刺耳。
林谦坐在第一排，隔着几个位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明。
上午十点整。
论坛正式开始。
主持人一番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后，市府的一位领导做了简短的发言，强调了本次论坛对于京城未来经济转型的重要性。
随后，进入企业家代表发言环节。
第一个上台的，不是郑国强，而是赵家的代表，赵长风的亲弟弟，赵长云。
赵长风因为赵瑞的事情，已经气得住进了医院，此刻由他来代表赵家，再合适不过。
赵长云走到演讲台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看发言稿，而是用一种近乎于悲愤的目光，扫视全场。
最后，他的视线，像鹰隼一样，死死锁在了闻人语的身上。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正戏，开场了。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
赵长云开口了，声音沙哑，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今天，我不想谈什么宏观经济，也不想谈什么产业升级。我就想谈谈，什么叫‘公平’！”
他猛地一拍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们赵氏集团，扎根京城三十年！我们修过路，盖过楼，解决了数万人的就业！我们自问，对得起这座城市！”
“可是现在呢？现在有些外来的资本，他们不搞研发，不做实业，他们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制造舆论，恶意攻击，目的就是为了撕咬我们这些本土企业，抢走我们的市场！”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面孔因为愤怒而涨红。
“他们管这叫‘降维打击’！管这叫‘新商业模式’！”
“我呸！”
赵长云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这叫下作！这叫无耻！这是对所有勤勤恳恳、遵纪守法企业家的公然挑衅！”
“我恳请市府领导，恳请在座的每一位同仁，都擦亮眼睛！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用不正当竞争手段破坏市场的野蛮人，在京城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
“今天他们能毁掉一个赵家！明天就能毁掉李家，王家！到时候，整个京城的商业生态，都将万劫不复！”
一番话，煽动性极强。
他说完，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死寂。
长达三秒的死寂之后。
哗——
雷鸣般的掌声，从郑国强所在的第一排开始，瞬间席卷了整个会场！
那掌声，整齐划一，充满了同仇敌忾的力量。
那不再是单纯的鼓掌，那是一场宣判。
是一整个旧时代的商业阶层，对一个他们眼中的“异类”，发起的联合绞杀令！
所有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聚光灯，带着灼人的温度，聚焦在那个角落里。
压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秦晚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湿。
她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掌声和注视中，台上的主持人，似乎也被这气氛所感染，用一种公事公办，却又带着一丝微妙看戏意味的语气，开口说道。
“感谢赵总的精彩发言。”
“下面，让我们有请……新世界集团的代表，闻人语女士，上台发言。”
轰。
最后那几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每个人的耳边引爆。
所有的恶意，所有的嘲讽，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束光。
一束将她钉在审判席上的，冰冷的光。
闻人语成了全场的焦点。
也成了全场的公敌。
在近百道目光的注视下。
闻人语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资料。
她抬起头，视线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扫过郑国强那张布满冷笑的脸，最后，落在了演讲台上。
然后，她站了起来。
在她起身的瞬间，她面前桌上那杯倒得半满的清水，水面平静如镜。
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属于她的，审判庭。
背影单薄。
却挺直如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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