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后山蔓延。
只有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以及王师弟几人劫后余生、粗重得近乎呜咽的喘息声。
苏婉瘫坐在地，冰冷的泥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她看着那个青袍身影，大脑依旧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等待最终审判的麻木。
云衍仙尊站在原地，微微垂首，目光落在空碗上，久久未动。他周身那毁天灭地的气息已然收敛，但残存的、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威压依旧让空气凝滞。他似乎在仔细内视，评估着体内的状况。
剧痛依旧存在，经脉如同被暴力犁过，火辣辣地疼，这是那冰火冲突留下的创伤。但那种随时可能失控爆炸、焚毁一切的灼热戾气，确确实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感。虽然虚弱，却清明。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苏婉。
那目光不再冰冷暴戾，却依旧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锐利和审视。苏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此物，”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清冷，却因之前的损耗而略显低哑，“所用何材？”
他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王师弟几人吓得一哆嗦，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
苏婉心脏狂跳，不敢隐瞒，声音发颤地回答：“是……是后山寒潭边的冰芯草为主，辅以清心草蕊和……和凝露花蜜。”她省略了自己胡乱捣碎的过程。
“冰芯草？”云衍仙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然认得这种灵植，性极寒，蕴含的灵力狂暴难驯，通常用于炼制某些杀伤性符箓或作为某些烈性丹药的辅料，直接服用，无异于饮鸩止渴。清心草和凝露花蜜倒是温和，但药力微弱，根本不足以中和冰芯草的霸道。
但这三样东西，以那种粗糙的方式混合在一起，竟产生了如此诡异而……有效的效果？
不是丹药，却达成了丹药都难以企及的目的——虽然过程堪称野蛮。
他的目光扫过苏婉那双被冰芯草冻得通红肿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又扫过那简陋的石臼和灶台。
这一切，都透着一种与修仙界严谨丹道格格不入的、近乎原始的粗粝感。
“你如何知此配伍？”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弟子……弟子不知。”苏婉老实回答，声音依旧发颤，“弟子只是……只是情急之下，胡乱一试。弟子感知到仙尊体内灵力灼热狂暴，想着或许……或许极寒之物能暂时压制，又怕寒性太烈，便加了清心宁神之物试图缓和……弟子罪该万死！险些酿成大祸！”
她越说越怕，到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伏下身去。
云衍仙尊沉默地看着她。他能看出她没有说谎。那种情况下，更像是绝望中的本能挣扎和……一种对食材特性的奇异直觉？
胡乱一试？险些酿成大祸？确实险些。但那“祸”终究没酿成，反而歪打正着。
他再次感受了一下体内那虽然剧痛却畅通了许多的经脉。这结果，比他过去数十年服用任何灵丹妙药都要好。那些丹药最多暂时压制，而这碗看起来像毒药的东西，却像是用一场山洪，粗暴地冲开了淤塞的河道。
代价是河床受损，但……河道通了。
他目光微移，落在旁边石板上，那里还摆放着几块之前烤好、未来得及卖出的“清心茯苓糕”，散发着清淡的甜香。这就是最初吸引他的香气来源？
他又看了看那碗颜色诡异、还残留着些许冰碴的“冰羹”残迹。
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这位修行近千载的仙尊心头。
他修行至今，什么样的珍馐美馔、琼浆玉液未曾见过？早已辟谷多年，口腹之欲淡薄如云烟。口舌之味于他，不过是虚幻表象，唯有灵力本源才是真实。
但今日，先是这糕点的香气引动了他旧伤，后是那碗冰羹以近乎蛮横的方式缓解了痛苦。
这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却都出自这个修为低微、摊子简陋的外门弟子之手。
而且，效果……都如此立竿见影，甚至超乎理解。
他再次看向苏婉，眼神变得愈发复杂。惊异、探究、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趣。
他缓缓抬起手。
苏婉吓得闭上眼，以为惩罚将至。
却见他指尖灵光一闪，一枚小巧玲珑、通体温润的白玉瓶出现在他手中。瓶身隐有流光闪烁，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此乃‘润脉丹’，”他淡淡开口，将玉瓶轻轻放在身旁的石板上，“于经脉损伤有微末之效。每日一粒，温水送服。”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身形微微一晃，便如同青烟般消散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彻底消失。
后山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只有夕阳的余晖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寒意，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幻觉。
苏婉愣愣地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又看向石板上那枚精致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白玉瓶，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仙尊……没杀她？还……给了她药？
王师弟几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个个面无人色，腿软得站不稳，围着那玉瓶，又是敬畏又是好奇，却没人敢碰。
“苏、苏师姐……这、这是……”王师弟声音还在抖。
苏婉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爬起身，小心翼翼地上前，拿起那枚玉瓶。触手温润，蕴含着精纯平和的药力。
润脉丹？这名字她听都没听过，但光是这玉瓶和其散发的药气，就知绝非外门能见到的普通丹药。
她想起仙尊最后那句“于经脉损伤有微末之效”，猛然意识到，这恐怕不仅是给她的补偿，更是一种……暗示？他知道了那碗冰羹对他有效的同时，也对她造成了反噬？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后怕、庆幸、茫然、还有一丝微小的……被认可的悸动？
她握紧了玉瓶，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没事了，”她转向依旧惊魂未定的王师弟几人，声音沙哑却努力保持镇定，“今天……多谢你们。都回去吧，今天的事，千万别对外人提起。”
几人连连点头，哪敢多嘴，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飞快离开了。
夕阳彻底沉入山脊。
苏婉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狼藉的摊位前，看着那空碗、石臼、和手中的白玉瓶。
玄伯不知何时又慢悠悠地扫了过来，扫到她脚边时，停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瞥了她手中的玉瓶一眼，鼻腔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然后继续往前扫去。
沙……沙……
苏婉看着老人的背影，又想起仙尊离去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她知道，“五味斋”的安宁日子，恐怕真的要结束了。
但结束的同时，一扇她从未想象过的、通往更高也更危险世界的大门，似乎被那碗胡乱捣出的冰羹，撬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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