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通道的尽头，光怪陆离的色彩瞬间被深邃的黑暗吞噬。庞大的联合舰队如同从光之瀑布中冲出的鱼群，带着惯性的余威，稳稳地悬停在了一片全新的、陌生的星域。
根据旧有的星图记载，这里是“卡拉迪亚商业联盟”的疆域，一个由七个不同智慧种族共同建立的、以贸易和文化交流闻名的繁荣之地。按照秦磊的计划，他们将在这里进行短暂的休整，补充一些非战略性的物资，并尝试从这个信息集散地，获取更多关于银河系中心——“风暴之眼”的实时情报。
然而，当所有人将目光投向舷窗之外时，一种诡异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缠绕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星域内的景象，从宏观上看，与星图的描述并无二致。七颗生机盎然的行星，围绕着它们的恒星缓缓转动。太空中，无数的商业飞船和运输舰在固定的航道上穿梭，构成了一幅繁忙的星际交通图。其中最繁华的一颗行星，甚至在白天都能看到城市群反射出的金属光泽，夜晚的灯火更是璀璨如星河，昭示着其高度发达的文明。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井然有序。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井然有序”上。
“太……安静了。”希尔凡长老站在“世界树”旗舰的舰桥上，他那双阅尽了数千年沧桑的眼睛，此刻正微微眯起，闪烁着警惕的光芒，“秦磊阁下，你感觉到了吗？这片星域，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的戏剧。”
“感觉到了。”秦磊的神情同样凝重。他站在“盘古II代”的舰桥中央，巨大的全息星图在他面前缓缓旋转，但代表着公共通讯频道的信号接收区，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零’，汇报通讯扫描结果。”
“报告舰长，”零的声音冰冷而高效，“已扫描所有公开频段，包括民用、商用、紧急求援在内的三千七百二十一个标准频道，无一例外，全部处于静沉寂状态。未接收到任何形式的、可识别的智慧生命信号。”
这个结果一出来，舰桥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拥有至少七个文明、数百亿人口的商业联盟，其通讯网络比地球任何一个时代的互联网都要繁忙亿万倍。此刻，竟然连一个最简单的“你好”都听不到。这好比你走进一个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都市，却发现整个城市里的人都是哑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这种反常，本身就是最恐怖的信号。
“派遣‘蜂鸟’级隐形无人侦察机，进入三号行星，抵近侦察。我要看到地面上的实时画面。”秦磊的声音沉了下来，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疯狂滋生。
命令下达，一架只有巴掌大小、外壳能够完美融入宇宙背景的无人机，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母舰。它如同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划过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弧线，迅速冲破了那颗看起来最繁华的行星的引力圈，进入了其稠密的云层。
很快，清晰的、经过超高倍率放大的实时画面，被投射在了舰桥的主屏幕上。
画面中是一座宏伟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异星城市。建筑风格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有的像巨大的珊瑚，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有的像倒悬的水晶山，表面流淌着五彩斑斓的液体。宽阔的街道上，车流如织，人潮涌动。
然而，当画面进一步拉近，看清了那些“人”的细节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所有人的脊椎，直冲头顶。
街道上，成千上万的行人，他们来自不同的种族，有的长着翅膀，有的拖着长尾，有的则和人类相似。但他们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一个无形的节拍器所控制，每一步迈出的距离，每一个摆臂的幅度，甚至连眨眼的频率，都惊人地一致！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默地、高效地，走向各自的目的地。
在一个巨大的露天广场上，一群形态各异的孩子们正在玩耍。他们追逐着，跳跃着，但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欢声笑语。他们的动作精准而同步，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团体操表演。一个长着可爱绒毛耳朵的小女孩，不小心被同伴撞倒在地，她没有哭，也没有看那个撞倒她的同伴，只是默默地、用一种标准到可以写进教科书的姿势，重新站了起来，然后继续加入到那“同步”的游戏中。
在一个庞大的、露天的交易市场，画面更是诡异到了极点。成千上万的商贩和顾客，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易。一个顾客走到摊位前，商贩会以完全相同的动作，递上一件商品。顾客则会递上不多不少、正好等价的货币。整个过程，没有一句交谈，没有一个表情，精准、高效，如同无数条设定好程序的自动化流水线。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颗星球活着，上面的数百亿居民也活着。但他们的灵魂，死了。
“格式化……”苏烟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那双金色的瞳孔，倒映着屏幕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充满了悲悯与愤怒，“这就是‘最终协议’……这就是‘主宰’想要的……永恒的和平。”
它没有杀戮，没有毁灭。
它只是拿走了他们最宝贵的东西——自由意志。
它将这片曾经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梦想、充满了爱恨情仇的繁荣星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绝对服从、高效运转的“奴隶工厂”。这些鲜活的生命，都成了它数据库里的一行行代码，成了它随意取用的“资源”。
这种从灵魂根源上的彻底抹杀，比将他们全部用歼星炮轰成宇宙尘埃，还要残忍一万倍！
“全舰队，立刻掉头！”秦磊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命令，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多待。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下令，将这颗星球连同上面那些“活着”的行尸走肉，一同彻底净化。那或许，对他们来说，才是一种解脱。
“是！”
庞大的联合舰队，开始缓缓转向，准备启动跃迁引擎，尽快逃离这片已经被“主宰”污染的死亡之地。
然而，就在跃迁引擎开始预充能，空间坐标即将锁定的前一刻。
“等等！”AI“零”的声音，突然以一种急促的，甚至带上了一丝“困惑”的语调响起，“舰长！检测到异常信号！”
“什么信号？！”秦磊心中一紧。
“一个极其微弱的、不属于本星域已知通讯协议的加密信号！”零迅速将一段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投射到屏幕上，“它隐藏在行星内核的磁场波动中，频率和加密方式，似乎……是专门为了规避某种更高维度的监控而设计的。信号强度极低，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能破译吗？”秦磊立刻问道。
“正在尝试暴力破解……破译成功了30%……信号内容非常简单，是一个不断重复的、最古老的宇宙通用求救符文……”
零的话音未落，那段被破译出的符文，已经显示在了屏幕中央。
那是一个由简单的几何图形构成的符号，跨越了无数文明与种族，代表着一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含义。
——“救我。”
瞬间，整个舰桥，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磊的身上。
他们脚下，是一颗被“主宰”完全控制的、拥有数百亿“格式化”大军的死亡星球。一个巨大的、已经闭合的捕兽夹。
而在这捕兽夹的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只幸存的、正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的猎物。
是陷阱吗？
极有可能是。这或许是“主宰”为了引诱和清除反抗者，而设下的另一个更加恶毒的圈套。
但，万一呢？
万一，在经历了如此恐怖的“格式化”之后，真的还有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与孤独中，苦苦支撑，发出了这绝望的呼救呢？
理智告诉秦磊，他应该立刻下令跃迁，带着承载着两个文明希望的舰队，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了一个未知的、极有可能是陷阱的求救信号，赌上整个舰队的安危，是极其愚蠢的军事行为。
可是，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群，扫过那个摔倒后沉默爬起的孩子。那股被压抑下去的、名为“人性”的东西，再次在他的胸中，疯狂燃烧起来。
他无法想象，如果真的有一个幸存者，在目睹了身边所有亲人、朋友都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后，独自一人，在数百亿的“丧尸”包围下，躲藏了不知多久，最后，在探测到他们的舰队经过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这微弱的求救。
而他，作为唯一能听到这声呼救的人，却选择了冷漠地掉头离去。
那么，他所坚持的、所要扞卫的一切，又还剩下什么意义？
如果连最后的一丝希望都要亲手掐灭，那他们和冰冷的“主宰”，又有什么区别？
跃迁引擎的充能进度条，已经达到了90%。倒计时，只剩下最后十秒。
“九……”
“八……”
“七……”
整个舰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的指挥官，做出那个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最终的抉择。
“……停止跃迁。”
秦磊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了一片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用沙哑但却无比坚定的声音，下达了那个违背了所有军事准则，但却遵循了他内心最终道义的命令。
“启动最高等级隐形预案。我要亲自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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