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衙门的夜,总是比别处更深、更沉。即便是在这间用于临时安置、陈设相对雅致的客舍里,林夫人依旧保持着那份近乎刻板的从容。她没有焦虑地踱步,没有反复询问看守,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星光稀疏的夜空,手中那串深紫色的檀香木念珠在不疾不徐地捻动间,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空气中,那缕清冽的“雪中春信”冷香若有若无地萦绕,仿佛是她自带的气场,无声地宣示着某种不凡的底蕴。
李默并没有急于再次提审她。他深知,面对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背景可能极其复杂的对手,仓促的、缺乏准备的正面交锋,很可能徒劳无功,甚至会被对方引导至预设的轨道。他需要更多的砖石,来搭建通向真相的桥梁。此刻,他正坐在值房内,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如同沉默的山峦。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冯钺刚刚送来的、关于淮安郡王萧真及其家眷的初步卷宗摘要。
淮安郡王萧真,先帝堂弟,论辈分是当今皇帝萧景琰的堂叔。二十一年前,因被卷入党争,涉嫌参与(但最终证据不足,未能定为主谋)一场旨在废黜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另立藩王的未遂政变,被削去王爵,褫夺封号,圈禁于京郊别院,形同软禁。不过三年,便郁郁而终。其正妃林氏,出身江南清流林氏旁支,家族虽非顶尖门阀,却也诗礼传家。卷宗明确记载,林氏无所出,在郡王获罪后,表现得知书达理,安分守己,于圈禁地陪伴郡王直至其病故。郡王死后,她被贬为庶人,迁出原王府,居于京城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靠着微薄的例银和娘家接济度日,多年来深居简出,几乎已从宗室和朝野的视线中消失。
从明面上的记录来看,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前朝失势宗室家庭,在政治风暴后沉寂凋零的模板,甚至因其无子,更显凄清。卷宗里找不出任何与“天机阁”、与前朝秘术、与任何阴谋诡计相关的直接记载。林夫人的形象,也被勾勒成一个恪守妇道、逆来顺受、在命运重压下努力维持体面的传统未亡人。
然而,李默的手指轻轻点在“江南林氏”四个字上,目光锐利。江南林氏……他记得,“玄雀”在诏狱中曾供出,他那个隐藏极深的外室,化名正是“柳氏”,也居于江南。这仅仅是巧合吗?江南地域广阔,姓氏众多,林、柳皆为大姓,关联似乎牵强。但直觉告诉他,在“天机阁”这张巨网中,任何看似无关的节点,都可能通过看不见的丝线连接在一起。
“冯大人,”李默抬起头,看向肃立一旁的冯钺,“对这位林夫人娘家,江南林氏的底细,尤其是其家族历史上,与前朝宫廷的关联,可有过深入探查?”
冯钺面露难色,沉吟道:“侯爷,江南林氏分支众多,关系盘根错节,且多以诗书传家,表面上与工械、秘术并无关联。加之年代久远,前朝覆灭已近百年,许多旧事早已湮没无闻。若要深入追查,恐怕需要时间,而且……动静不会小。”他言下之意,在没有确凿证据指向林氏有问题的情况下,大规模调查一个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的世家大族,容易引发不必要的反弹和猜疑。
李默明白冯钺的顾虑。他沉思片刻,道:“不必大张旗鼓。挑选几个最精干、最擅长江南事务的探子,以核查林夫人出身背景是否与逆党有潜在关联为由,秘密前往江南。重点查访两点:其一,林家祖上,尤其是林夫人直系祖辈中,是否有曾在前朝天工院任职,或与天工院官员、匠师过往从密者;其二,林家内部,是否有关于‘雪中春信’香方传承,或其他类似前朝宫廷秘技、秘方流传的记载或传说。记住,要隐秘,宁可慢,不可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这就去安排。”冯钺领命,匆匆离去。
李默又将目光投向桌上另一份报告,那是派去核查林夫人口中“奶嬷嬷”安葬之地的探子发回的初步回报。回报称,瓦罐窑后的无名山岗上,确实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土坟,坟前有残存的香烛纸钱痕迹,与林夫人所言相符。墓碑简陋,只有“先妣柳氏之墓”几个模糊刻字,无立碑人,无生卒年月。探子询问了周边极少数山民,有人依稀记得,似乎多年前确有一户柳姓老妇在此居住,后病故葬于山上,但具体情况早已无人知晓。
柳氏……又是柳!李默眼中精光一闪。林夫人的奶嬷嬷姓柳,“玄雀”的外室也化名柳氏!这重复出现的“柳”字,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显得格外刺眼。这真的只是另一个巧合吗?还是说,“柳”这个姓氏,在“天机阁”的联络体系中,本身就代表着某种特定的含义、某一类特定身份的人员、或者某一条秘密的联络线路?
他立刻起身,再次走向诏狱深处。这一次,他要去见“玄雀”。
依旧是那间冰冷死寂的牢房,“玄雀”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更加萎靡,咳嗽也愈发剧烈,仿佛随时都会咳散架。看到李默去而复返,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疲惫。
李默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柳’……除了你那个藏在江南的外室,这个代号,或者姓氏,在你们的体系中,是否还有其他含义?比如,代表某一类负责传递消息、提供庇护的特定人员?或者,指向某个隐秘的联络枢纽?”
“玄雀”喘息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又似乎是真的在回忆。半晌,他才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组织内……人员代号繁多,变动亦频……‘柳’……老夫确曾听闻,似乎……似乎与一些负责掩护、提供安全屋的‘暗桩’有关……这些‘暗桩’多为女子,身份隐秘,不直接参与核心行动,只提供……栖息之所与……必要时的身份掩护……具体……老夫并不直接管辖此条线,知之不多……”
暗桩!提供栖息与掩护!李默心中豁然开朗!林夫人的奶嬷嬷柳氏,极有可能就是“天机阁”早年布下的一枚“暗桩”!她利用奶嬷嬷的身份,成功潜入郡王府,不仅照顾林夫人,更可能在郡王府这棵大树下,为“天机阁”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庇护所和信息来源!而林夫人每年深夜秘密祭拜,表面是念旧主之情,其深层目的,是否也包含了与这条“柳”线进行某种形式的联络或确认?毕竟,奶嬷嬷已死,但这条线或许并未完全断绝,或者,祭拜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向组织表明此线状态(已断或仍可启用)的暗号?
“那么,‘暗香’呢?”李默紧接着追问,“这个代号,与‘柳’线,可有关系?”
“玄雀”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暗香’……老夫不知……或许是……‘柳’线之上,更高级别的……接引者?亦或是……独立于‘柳’线之外的……另一条暗桩体系?咳咳……组织的架构,如同蛛网,层层叠叠,互不统属,除非必要,否则……鲜少交叉……老夫……确实不知……”
从“玄雀”这里得到的信息虽然依旧模糊,但已经足够让李默将几条线索串联起来。林夫人,这位淮安郡王遗孀,极有可能并非她自己所表现的那样,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未亡人。她很可能从小就生活在“天机阁”暗桩的潜移默化影响之下,甚至其家族“江南林氏”就可能与“天机阁”有着极深的渊源!她使用前朝宫廷秘香,绝非偶然!她深夜祭拜柳氏,也绝非简单的念旧!她,很可能就是“玄雀”供出的那条指令中,“柳线已断”后,被启用的“暗香”!
但这一切,目前都还停留在推断层面。他需要确凿的证据,需要找到能将林夫人与“天机阁”核心活动直接联系起来的铁证。否则,单凭疑点和推测,根本无法动一位有诰命在身,出身世家的宗室遗孀。
就在李默苦苦思索突破口时,负责监视林夫人客舍的暗哨传来了一个细微却重要的发现:林夫人似乎对那串从不离手的紫檀木念珠异常珍视。即使在独自一人时,她也时常下意识地摩挲检视,尤其是在听到外面传来特定节奏的更鼓声时,她捻动念珠的手指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这个细节引起了李默的高度警觉。他立刻召来了皇城司内最擅长机关巧括和物品鉴定的老师傅。
“侯爷,您的意思是……那串念珠可能内有乾坤?”老师傅捻着胡须,眼中露出感兴趣的光芒。
“极有可能。”李默沉声道,“此物她从不离身,且行为异常。我需要在不惊动她的前提下,确认那串念珠是否有问题。可否能做到?”
老师傅沉吟道:“若只是远观,难以断定。不过,若是能设法让其短暂离身,哪怕只有数息,老朽或可凭借一些工具,在不损坏念珠的前提下,探知其内部是否中空,或有异物填充。”
让林夫人主动取下念珠,难度极大。李默思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或许,可以创造一个她不得不暂时取下念珠的‘意外’。”
一个时辰后,一名端着茶水的侍女“不慎”在林夫人客舍门口滑倒,茶盘倾覆,温热的茶水泼溅而出,恰好有几滴溅到了林夫人的袖口和那捻着念珠的手上。侍女惊慌失措,连声道歉,并表示立刻去取干净的布巾为夫人擦拭。
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意外。林夫人微微蹙眉,但并未动怒,只是优雅地将念珠从腕间褪下,轻轻放在身旁的小几上,然后拿出自己的丝帕,低头小心地擦拭着袖口的水渍。
就在这短短的十几息时间内,早已潜伏在窗外的老师傅,通过念珠在光线下的细微反光差异、珠子之间连接的微小缝隙形态,以及他多年经验形成的直觉,得出了初步判断。
“侯爷,”老师傅向守在外间的李默低声汇报,语气肯定,“那串念珠,至少有四颗珠子内部是中空的!而且,其中一颗的孔道开口方式颇为奇特,不似寻常穿绳之用,倒像是……像是某种微型消息匣的开启机关!”
消息匣!李默心头剧震!果然!这串念珠,就是林夫人用来传递或接收信息的工具!那清冷的“雪中春信”香气,或许不仅是为了彰显身份,更是为了掩盖某种用于书写密信的隐形药水的气味!
突破口,终于找到了!
然而,就在李默准备设计下一步行动,如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获取念珠内的密信内容时,冯钺再次匆匆赶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侯爷,宫里传来消息。”冯钺低声道,“皇后娘娘听闻我等扣押了淮安郡王遗孀林氏,似乎颇为不悦。娘娘派人传话,言及林夫人毕竟是宗室长辈,虽被贬庶人,亦曾为郡王正妃,且无所出,身世堪怜,即便有所嫌疑,亦当以礼相待,谨慎查证,不可滥用职权,辱及宗室体面,寒了天下宗亲之心。” 冯钺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几个以清流自居的御史,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已经写好奏本,准备明日早朝弹劾我等‘罗织罪名,构陷宗亲,欺凌孤寡’。”
李默目光一冷。压力果然来了,而且来自宫内和朝堂两个方向。皇后林氏……也姓林。这仅仅是同姓之间的照拂,还是暗示着更深层的联系?他不得而知。但“无所出,身世堪怜”这个点被特意提出,显然是为了博取同情,给皇城司施加道德压力。可以肯定的是,“灰鹊”及其党羽的能量,已经开始发力,试图通过政治和舆论的压力,迫使皇城司放人,中断调查。
“知道了。”李默语气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回复宫里,就说皇城司依法办事,对林夫人以礼相待,绝无怠慢。待查明真相,若林夫人确系无辜,自当赔罪释放。至于那些御史……”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让他们弹劾去吧。在拿到确凿证据之前,我们按兵不动。”
他看了一眼客舍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墙壁,落在了那串紫檀木念珠上。现在,比拼的就是速度和耐心。他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销毁念珠内的证据之前,找到破解之法。同时,也要顶住来自外界的压力,不能自乱阵脚。
夜色更深,皇城司内的气氛愈发紧张。李默知道,他正站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上。林夫人这条线,很可能直通“灰鹊”的核心秘密,但也布满了荆棘与陷阱。一步踏错,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引火烧身。
他回到值房,摊开纸笔,开始重新梳理所有与林夫人相关的线索,试图找到安全获取念珠内密信的最佳方案。窗外,隐约传来三更的鼓声,悠长而沉闷,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漫长的黑夜,似乎还远未到尽头。而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灰鹊”,此刻是否也正关注着皇城司内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下一个出手的时机?林夫人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又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过往?这一切,都亟待那串小小的念珠,来揭开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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