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合同上刚签下的名字，墨迹在纸页上舒展如淬火的剑锋，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门被猛然推开，一阵寒风灌入室内。
史密斯先生裹着厚重的驼绒大衣踱步而来，呼出的气息在圆框镜片上凝成雾气。
翻译小王紧张地扯了扯西装领口，手中的翻译词本被汗渍与褶皱揉得皱巴巴。
史密斯操着一口流利的外语开口，圆框眼镜后那双湛蓝的瞳孔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仿佛能穿透所有虚饰的迷雾。
“司先生，我们对于电动绞肉机的刀片耐久度还有些疑虑……”
“包括电动绞肉机的电机寿命……”
翻译小王慌忙跟上，声线发颤。
司晏嘴角微扬，黑色大衣的纽扣随动作发出玉石相击般的轻响。
他忽然抬手打断翻译，用流利的外语直接切入要害：“史密斯先生，您所在的国家冬季漫长，肉类储备需求大。我们的绞肉机刀片经过多次淬火处理，电机经过五千次连续运转测试，耐用性提升40%。”
“若您能在合同中加入季度维护条款，我们可以赠送备用刀片，并让出5%的利润空间。”
他翻开资料夹，图表上的曲线如刀锋般锐利，数据精准得令人窒息。
史密斯瞳孔骤缩，镜片后的蓝光闪过一丝惊诧。
司晏脑中闪过厂里工人们围着他加班的画面，机床轰鸣声中，老张佝偻着背调试齿轮，傅清嫣伏案画伞面，铅笔与图纸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这份合同不仅是订单，更关乎他能否兑现对全厂职工的承诺，能否让爱人眼中燃起为他骄傲的光。
那“小岛人”昨日的傲慢讥讽仍如荆棘扎在心口，“东亚货色总爱搞些花里胡哨”，但此刻，他必须将这份屈辱锻成利剑，刺破偏见的高墙。
蒋天倚着门框，年轻的脸庞绷得紧如弓弦。
他熟知这些绞肉机和折叠伞承载的重量，若打开国外市场，机械厂的命运将彻底扭转。
当史密斯提出修改保修条款时，他喉头一梗，几乎要冲上前辩驳，却被司晏眼底沉静的威慑力钉在原地。
他想起火车上那个寒夜，司晏攥着图纸低语:“咱们得让洋人知道，国货不是便宜货，是好货。咱们做的是产品的金字招牌！”
谈判桌两侧的呼吸渐沉，仿佛凝固的冰。
“成交。”
最终，史密斯摘下眼镜擦拭雾气，钢笔尖在合同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迹如冰面裂开的缝隙。
司晏起身握手时，掌心传来的力道坚如磐石。
男人松了松领口，心头腾起一股热流。
这是机械厂第一单涉外合同，若能借此撬开国外市场，那些质疑他“太年轻当不了厂长”的声音，就能彻底消散。
三人踩着青石板走向国营饭店时，已至中午。
国营饭店的玻璃门被推开的刹那，蒸汽裹着饭菜香扑面而来。
褪色的红漆桌椅间，有客人端着托盘穿梭其间，碗盘碰撞的叮当声此起彼伏。
司晏将粮票递了出去，顺便点了二两白酒。
老张掰开馒头，热气腾起的瞬间，他眼角皱纹里的忧愁似乎也淡了几分。
“太好了，今天终于签个订单。”
老张举杯的手微微发抖，白酒入口时呛得咳嗽，却笑得像孩子般灿烂。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技术组如何连续加班加点，司晏又如何连夜联系雨伞厂赶制伞面。
蒋天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恨恨的又咬了一口馒头：“就是昨天碰到的那几个小岛人，不识货！”
“狗眼看人低！”
“非说咱们伞骨不够西洋的结实，哼，他们懂啥？咱们的折叠伞轻便又防水，最适合他们那小地方下雨天的泥路！”
“明明看中了咱们的货，却故意压价……果真是来自‘小地方的人’！”
他筷子戳向番茄炒蛋，汁水溅在木桌上。
老张摆摆手，皱纹在笑意中舒展：“今天开心，不提昨天那几个王八羔子。厂长啊，多亏你外语好，又懂那些洋人的弯弯绕。”
司晏咽下馒头，喉间温热漫开。
合同签下的那一刻，他确乎感到某种蛰伏已久的松快。
“这几天大家辛苦了。”他斟满酒杯，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松，“今天下午回去好好休息。”
他要回去告诉嫣嫣这个好消息，她肯定也会很开心。
蒋天和老张举杯相碰，瓷杯清脆的响声中，三人脸上笑意渐浓。
蒋天嘿嘿一笑：“刚好我爱人让我买点东西，我下午去百货大楼逛逛。”
老张端起酒杯，白酒入肚:“我也去，我家里人知道我来海市出差，也让我带点特产回去嘞。”
……
吃过午餐，傅清嫣与艾丽娅夫妇道别。
傅清嫣再次踏入友谊商店，玻璃柜台后的商品像一座微缩的万花筒，S国的鎏金项链垂着琥珀坠子，在日光下折射出蜜糖般的光泽；F国的香水瓶裹着天鹅绒缎带，瓶身雕花繁复如巴洛克教堂的穹顶。
丝绸料子滑得像一泓春水，靛蓝与胭脂红交织的纹路里，仿佛藏着江南烟雨与塞纳河畔的晨雾。
她深吸一口气，鼻尖掠过淡淡的檀香与雪松气息，这是友谊商店特有的味道，混合着东方香料与外来舶货的独特芬芳。
瓷器区的釉光最先攫住她的目光。
青瓷盘碗在绒布上列队如仪仗，釉色青得通透，像雨后初晴的荷叶，又似一泓被月光浸透的湖水。
她指尖轻轻划过一只青花瓷花瓶，瓶身上牡丹与缠枝纹勾勒得细腻，釉面在触碰下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千年窑火余温仍在瓷胎深处流转。
傅清嫣心里盘算着艾丽娅夫妇的喜好，指尖划过釉色青瓷，迅速锁定目标。
艾丽娅喜爱东方韵味，那套釉色流转的青花瓷花瓶必合心意，正可投其所好。
而大卫，那双眼睛总会在丝绸绣品前停留，仿佛那些针脚里藏着让他着迷的古老密码。
她的目光又落在一方素白手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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