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蚀骨渊的范围,空气里那股铁锈混着腐朽的血腥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寻常的、属于荒野的尘土气。
阳光直愣愣地照下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王小虎走在最前,步子迈得又稳又沉。
右臂垂在身侧,那层幽暗的金属光泽在日光下并不张扬,反倒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沉水黑檀,所有的光砸上去都没个响动。
可他自己清楚,这条胳膊沉甸甸的,里面像是塞了一条冬眠的巨蟒,看似安静,实则每一寸血肉都蓄满了力道,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透着一股子饱胀后的麻木。
臂骨深处那混沌的漩涡旋转得异常缓慢,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固,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转动,都牵扯着周遭的筋肉,传递出一种近乎饱嗝般的满足震颤。
只是这满足里,掺着沙子。
识海里像是被人硬塞进一座喧嚣的菜市口。
古代士卒临死前的怒吼、兵刃砍入骨头的钝响、对故乡模糊的眷恋、还有那百目妖王被镇压时滔天的怨毒与不甘……无数破碎的念头、尖锐的情绪碎片,如同沉在水底的烂泥,被他右臂那饕餮之力囫囵吞下,此刻正慢腾腾地翻涌着,试图重新拼凑出原本的形状。
它们暂时被漩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构不成实质威胁,却像背景噪音一样挥之不去,丝丝缕缕地撩拨着他的神经。
尤其有一股属于妖王的冰冷恶念,最为顽固,盘踞在意识角落,时不时探出触角,散发出对毁灭和吞噬的本能渴望。
土地爷紧跟在他侧后方,一双老眼就没离开过王小虎那条右臂和脖颈上蔓延开来的蛛网状墨纹。
老头子嘴唇抿得发白,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喉结上下滚动。
他手里攥着几片不知从哪里掐来的枯黄草叶,指尖碾磨着,草汁染得指腹一片焦黄。
乖孙这路子走得太邪,吞魂噬魄,古往今来都是大忌,一个不好,就是神魂俱灭,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可他看着王小虎此刻沉稳的背影,那步子里的决绝,又让他把所有劝诫都压回了肚子里。
这孩子,已经不是当初村里那个只会撒泼打滚的混世魔王了。
苏清妍落在最后,脚步有些虚浮。
探测仪毁了,她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感官去捕捉周围的一切。
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王小虎的右眼上——那瞳孔边缘一圈清晰的血环,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像是不小心溅上去的陈年血渍,擦不掉,反而渗进了瞳仁深处。
这让她心里一阵阵发紧。
作为一名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冲击着她的认知底线。
能量转化、物质湮灭,或许还能用未知物理现象来解释,可这种直接吞噬意识、吸纳负面情绪的方式,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她下意识摸了摸背包侧袋,里面还有几支高浓度镇静剂和能量阻断剂,是当初为了应对极端商业对手准备的,现在看来,或许……她猛地掐了自己手心一下,把这个危险的念头压了下去。
现在,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王小虎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察觉到什么危险,而是右臂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里面有根筋猛地抽了一下。
紧接着,那股被压制着的妖王恶念陡然活跃起来,夹杂着古战场残留的杀戮欲望烧开的滚水,在他识海里翻腾了一下。
他左脚下意识碾碎了地上一块凸起的土坷垃。
“怎么了?”土地爷立刻警觉,枯瘦的手掌微微抬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黄光在指尖流转。
“没事。”王小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吃撑了,有点不消化。”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左眼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眼前似乎闪过了一幅画面:自由港那错综复杂的地下管道深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散发出与古战场妖魂同源、却更加阴冷诡谲的气息。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是右臂吞噬掉妖王残魂后,无意间捕捉到的某种遥远共鸣。
是错觉?
还是……
他抬眼望向西北方,天际线下,自由港那片钢筋水泥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
右臂深处那饱胀的漩涡,似乎对外界刺激变得异常敏感。
“得快点。”王小虎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异变的手,五指缓缓收拢,感受着里面汹涌的力量,“这胳膊……好像在催我。”
他说的“催”,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
就像体内寄居的野兽嗅到了更多猎物的气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饱和的力量带来了掌控感,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定。
这饕餮之力似乎有着自己的意志,吞噬得越多,对“食物”的渴求就越发挑剔和急切。
土地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凝重:“自由港那边……水太深。刚才那一下能量塌陷,怕是惊动了真正的大家伙。乖孙,你这刚吞了个硬茬子,气息不稳,要不要先找个地方……”
“没时间了。”王小虎打断他,左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等它消化完,或者等我被它撑爆?我看哪个都等不起。”
他心里清楚,右臂里这个新平衡脆弱得像层窗户纸。
妖王的怨念和古战场的杀意只是被强行镇压,并未真正炼化。
一旦力量衰退,或者遇到更强大的冲击,第一个反噬的就是他自己。
必须趁现在还能压制,主动出击,把水搅浑,或许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那个隐藏在自由港地下的“渔夫”,必须在他彻底失控前解决掉。
苏清妍走上前,从背包里取出水壶递给他:“你的生理指标现在极不稳定,虽然能量读数无法量化,但根据我的观察,你的肌肉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心率也远超正常水平。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就算力量不反噬,你的身体也会先垮掉。”
王小虎接过水壶,拧开灌了几大口。
冰凉的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识海里的些许燥热。
他看了一眼苏清妍,这个女人在这种环境下表现出的冷静和观察力,让他有些意外。
“垮不掉。”他把水壶递回去,左嘴角扯了一下,算是个不成功的笑,“这玩意儿现在是我的铠甲,也是我的枷锁。在找到钥匙之前,只能硬扛着。”
他目光扫过面前两人,土地爷脸上的担忧,苏清妍眼中的复杂,都清晰地落在他眼里。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半路捡来的“便宜爷爷”,一个是原本针锋相对的商业对手,现在却成了他在这条邪路上仅有的同行者。
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平日心性的暖意刚冒头,就被右臂传来的冰冷触感压了下去。
那妖王的恶念似乎在嘲笑这种软弱的情绪。
他甩了甩头,将这点杂念摒弃。
“老爷子,还能感应到地脉流向吗?”王小虎问。
土地爷虽失神格,但对地气走向的敏锐感知还在。
土地爷闭目凝神片刻,指向左前方一片起伏的丘陵:“那边地气杂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干扰过,残留的波动……和自由港地下泄露出来的气息有点像。是个盲肠死角,或许能避开主要监控。”
“就走那边。”王小虎毫不犹豫。
他率先迈步,走向那片丘陵。
右臂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摆动,所过之处,几丛贴地生长的顽强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发黑,像是被瞬间抽干了生机。
那是他尚未能完美收敛的吞噬力场无意中外泄的结果。
土地爷和苏清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王小虎的状态,比看上去的更糟糕。
他就像一个行走的人形漩涡,在不断吞噬外界的同时,也在缓慢地瓦解着自身与周围环境的平衡。
三人沉默地前行,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
王小虎不再刻意压制右臂的异样,反而尝试着去主动感知和引导那股力量。
他发现,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混沌漩涡上时,周遭环境里的能量流动会变得清晰起来——地底深处微弱的地脉之气,空气中飘散的稀薄灵气,甚至远处自由港方向传来的那种混乱、压抑的庞大能量场,都像水中的波纹一样,被他的“感官”捕捉到。
这种感知能力,是吞噬妖王残魂后的新变化。
然而,这种感知并非全然有益。
每一次主动感知,都像是在挑逗识海里那些不安分的“住客”。
尤其是那股妖王恶念,对自由港方向传来的同源气息反应最为激烈,不断散发着暴戾和贪婪的情绪,试图影响王小虎的判断。
“看见”得越多,诱惑就越大,内心的挣扎也就。
王小虎的左眼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如同风暴中的灯塔。
两世为人的灵魂底色,让他在这种心神冲击下,多了一份寻常少年绝不可能拥有的韧性和定力。
他死死守着意识的最后防线,将那些翻腾的杂念一概视为“噪音”,只提取其中有用的信息。
丘陵地带的路并不好走,怪石嶙峋,灌木丛生。
王小虎却走得异常平稳,仿佛脚下崎岖的地形对他构不成任何障碍。
右臂偶尔触碰到旁边的岩石,坚硬的石面会悄然留下一个浅坑,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
接近丘陵顶端时,王小虎猛地举起左手,示意停下。
他蹲下身,右手指尖轻轻拂开地面的浮土。
下面露出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紫色,并且十分潮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于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
“是‘蚀魂水’的残留。”土地爷凑近嗅了嗅,脸色难看,“这东西一般只有地府惩戒重犯的牢狱或者某些修炼邪功的魔窟才有,能缓慢侵蚀魂魄灵体。怎么会渗透到阳间的地脉浅层?”
苏清妍取出备用的简易试纸蘸取了一点泥土,试纸迅速变成墨黑色。
“强腐蚀性,伴有未知有机质分解产物。这种物质如果大规模渗入地下水系……”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王小虎没说话,左眼盯着那片暗紫色的泥土,右眼的血环似乎更红了些。
他能“看到”一丝丝极其微弱的黑色气流,正从这片土壤中缓缓逸散出来,如同细小的毒蛇,钻进地底,朝着自由港的方向游去。
这些气流,带着古战场妖魂同源、却更加阴寒诡谲的气息,正是他之前模糊感应到的那种。
不是错觉。
自由港地下那个“渔夫”,不仅在垂钓阴兵,还在用这种阴毒的手段,污染地脉,窃取着什么。
右臂的漩涡突然加速旋转了一下,传递出一股清晰的渴望——对地下深处,那股更加精纯、更加庞大的阴寒本源的渴望。
王小虎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他望向自由港的方向,视野仿佛穿透了层层障碍,看到了那片繁华表象下涌动的黑暗。
“看来,”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不止是炸鱼塘那么简单了。”
“得把那根偷偷摸摸的下水管,连根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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