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残卷展持续半月,观者日逾千人。
那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牵着小孙子站在展馆外头。
守门的侍卫认得他——这几日几乎天天来,从不说话,只盯着某一页泛黄的账册看很久,然后默默离开。
今日不同。
老人颤巍巍地抬手指向纸上一行朱批:“贞元十三年,赈米三百石拨往清河县下塘村。”声音沙哑如枯枝刮过石板,“这村是我舅家……那年米没到,人吃土。”
孩子仰头望着他,眼睛清澈:“爷爷,坏人抓到了吗?”
老人没回答。
嘴唇动了动,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他弯腰把孙子抱起来,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你瞧,纸上写着呢,米是发了的。可我们没见着一粒。”
孩子不懂,只是轻轻摸了摸陶片边缘刻着的一个名字:“那这个字,是他写的吗?”
旁边一位穿着粗布裙的妇人忽然红了眼眶:“我娘就是那年饿死的,临走前攥着一把观音土,说‘别告诉孩子’。”
消息传开不过三日,十七处拾遗亭自发增设“祖辈问答角”。
没有官令,没有章程,只是一张矮桌、两把旧椅、一壶粗茶。
长者坐着,孩童围着。
有人问战乱,有人问饥荒,有人问谁家祖上曾被冤斩于市口。
起初沉默居多,后来哭声渐起,再后来,竟有了笑声——原来记得,也是一种团圆。
苏锦黎是在王府书房得知此事的。
她正翻阅各地快报,柳知秋进来,手里捧着厚厚一叠手抄稿。
“都是民间自发记录的口述,有的字不成形,有的语无伦次,但……句句有根。”
苏锦黎接过一页,指尖停在一行歪斜的小字上:“爹被抓那天,我在井边洗菜,听见他说‘我对得起良心’。”
她怔了片刻。
许久才道:“整理出来,取个名字。”
柳知秋低头:“叫《民忆启蒙录》如何?分送各州县蒙学,不强读,只放在案头。”
“好。”苏锦黎合上稿纸,“我要他们先听懂眼泪的重量,再学写字。”
这事本该悄然而行,却还是惹了朝中风波。
赵砚之联合礼部尚书上奏,称“拾遗泛滥,童稚妄议国政”,言辞激烈,直指苏锦黎“以私情乱纲常,借哀怨惑民心”。
奏折末尾请求禁绝“非正统口述进学堂”,并彻查拾遗亭背后是否有“别有用心之人煽动”。
圣旨未下,七王府却已收到风声。
萧澈正在院中练字,听见通报后只淡淡一笑:“他们怕的不是孩子说话,是怕大人也开始回想。”
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记事明心。
次日早朝,他反请皇帝恩准,在国子监开设“民间记事课”。
“史官修史,记的是功过;百姓讲史,记的是生死。”他在殿前躬身,“若连痛都忘了,何谈慎政?”
皇帝沉吟良久,准了。
首日授课,请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守城卒,名叫崔砚铭。
题目只有十个字:《贞元灯变那夜我在城门值哨》。
台下坐满太学生,还有几位宗室子弟。
老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那一夜,火光照天,宫里下令闭门。可城外逃难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跪在门前,求放一条生路。我说不行,她就磕头,一下,又一下……后来她不动了,孩子还在哭。”
他顿了顿:“第二天我才听说,她是御史中丞的妹妹。”
课毕,全场寂静。
忽有一名青年太学生伏案痛哭,肩膀剧烈颤抖。
旁人劝他,他摇头,哽咽道:“我祖父……就是当夜的守将副尉……可家族谱牒里,只写他‘因病致仕’,从没人说过那一晚的事……”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
原本讥讽“拾遗矫情”的士林清流,也开始私下打听课程安排。
甚至有几位老臣主动联系拾遗院,愿为孙儿报名听讲。
而最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在地方。
裴文昭察觉,尽管中央推行“赦免制”——允许官员主动备案过往错案可减罪——但许多地方官仍心存畏惧,担心揭旧账引火烧身,于是拖延不理,压件成堆。
他没有上书抗争,也没公开指责。
而是发起“百地共读行动”。
选定一百个曾发生重大冤案的村镇,在同一天午后,当众朗读已公开的忏悔书与受害者陈述。
地点不在衙门,而在祠堂、集市、村塾;听众不限身份,男女老少皆可参与。
西北某镇,读到一句:“我下令烧粮时,听见娃在哭……可上司说,宁可饿死三千,不能乱军心。”
台下跪倒一片。
一位老汉抱着孙子嚎啕大哭:“那是我儿子!他活活饿死在田埂上,手里还攥着半截野草!”
人群之中,当地县令脸色惨白。
散场后,他独自走入拾遗亭,写下姓名职务,自陈曾隐瞒上司贪腐之事,愿赴京备案。
刑部压件再不敢拖。
三日内,全国上报备案案件激增六倍。
风,已经吹进了骨头缝里。
李承武奉命巡查边镇义塾进展,归来说起一幕:孩子们用陶片刻字习文,老师教他们“把疼记住,但别让它发烂”。
苏锦黎听后沉吟。
盛夏的夜风穿过宫墙缝隙,带着燥热与蝉鸣,吹不散七王府书房里的凝重。
苏锦黎坐在灯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李承武带回的一片陶片——边缘粗糙,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娘”字,笔画深得几乎要裂开。
“把疼记住,但别让它发烂。”她低声重复这句话,目光渐渐沉静。
她忽然想起那个老农抱着孙子站在残卷前的模样,想起妇人说起观音土时颤抖的声音,也想起国子监里那名痛哭的太学生。
记忆不是刀,可它割得最深。
而如今,百姓已不再只是被动承受,他们开始说话,开始刻字,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将被掩埋的真相一寸寸挖出来。
可这还不够。
口述会遗忘,纸张会焚毁,唯有扎根于民间的传承,才能真正长出新的根系。
次日清晨,苏锦黎召见沈砚舟。
她在案上铺开一张舆图,指尖点向十个标记红圈的地方——皆是曾遭屠村、焚粮、冤斩之地。
“设‘记忆耕读计划’。”她说,“王府出资,建十辆流动书车,每车载陶泥、刻刀、《拾遗简本》,巡乡授课。不强求读写,只教一件事:把自己的故事留下来。”
沈砚舟皱眉:“朝廷未批,此举恐招非议。”
“那就不是朝廷的名义。”她平静道,“是民间自发。我们只提供泥土和工具,让百姓自己去刻、去传、去教。孩子学字时记住的不是一个‘粮’字怎么写,而是‘那年没米下锅’。”
数日后,第一辆书车驶出城门。
百姓围观,有人笑称:“这是给地里埋字,等它自己长出理来。”可不过半月,西北三镇已有孩童在陶片刻下祖辈饿死之年,南方村落则流传起一段段押韵的口诀,讲的是某任知县如何贪墨赈银。
火种已撒下,风一吹,便连成了片。
而此时,宫中忽传急召。
苏锦黎踏进内殿时,夜已深。
一名白发宫女伏在榻上,气息将尽。
她握着一只褪色布包,交予内侍,只说一句:“临死前,得还了这个。”
信是写给皇帝的,却由她代阅。
纸上字迹枯涩,断续如喘息:
“……先帝病危那夜,我守在外间。七更后,有个影子进了药房,端出来的碗换了颜色。我没敢看清楚。可昨早听见街上有孩子摇铃念书——那是当年七皇子病重时求医的铃声啊。我撑不住了,不说,魂不得安……”
苏锦黎读完,久久未语。
灯影晃动,映着她眼底翻涌的波澜。
她终于明白,为何萧澈幼年屡次病危却无人救治,为何他至今体弱却从不怨天尤人。
那些藏在药香里的杀机,早已浸透宫墙。
翌日清晨,她未回王府,径直奔赴昌平拾遗亭。
晨光微露,亭中已有百姓排队登记旧事。
她接过登记簿,在首页空白处提笔写下新规:
“凡揭弊者,无论生死,皆记功半级,荫及子孙。”
笔落如刀,划破长久的沉默。
人群寂静片刻,随即有人跪下,有人哽咽,也有老人颤巍巍掏出一封泛黄家书,说:“我来说……我来说我家的事。”
而在皇宫深处,皇帝独自立于御药房旧址,手中紧握一枚锈迹斑斑的小铃铛。
那是他幼弟临终前攥在手心的东西,多年来无人问津,如今,竟被人重新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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