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来的信使比预想中来得更急。第四日的卯时刚过,三匹快马就踏着晨露冲到了函谷关下,为首者高举着鎏金节杖,节上的牦牛尾被风吹得狂舞,像团炸开的灰雾。
“尹喜接旨!”信使的吼声撞在关墙上,弹回来的回音带着股戾气,“天子斥你拥兵自重,见烽火而不援,速开关门领罪!”
城楼上的守兵没动,只是按刀而立。张诚站在箭楼阴影里,望着那杆节杖皱紧了眉——按礼制,只有天子亲派的特使才能持鎏金节,看来这次幽王是真动了怒。他转头望向观星台,尹喜的身影正立在晨光里,手里的星盘反射着冷光,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刻。
观星台上,尹喜的指尖正落在星图“五诸侯星”的位置。那颗原本最亮的晋侯星,此刻竟被一颗突然闯入的客星遮得严严实实,客星的光芒刺目,带着股蛮横的戾气,像块飞来的脏布,把晋侯星的微光盖得密不透风。
“《甘石星经》说‘客星犯诸侯,主臣受辱’。”尹喜低声念着,抬头看了眼关下的信使,“这颗客星,来得倒巧。”
老卒在一旁添火,闻言咂舌:“怕不是这信使就是颗‘客星’?专来给先生添堵的。”
尹喜没接话,只是让人传信给张诚:“开西瓮城侧门,引他到观星台来——记住,别让他带随从,节杖也得暂存关下。”
信使被领上观星台时,脸膛涨得通红,显然是憋着怒火。他刚要发作,目光却被台中央的星图吸引了——那幅刻在青石上的星图,五诸侯星的位置被朱砂描了圈,其中晋侯星的位置还画了道斜线,旁边注着“客星犯,主辱”。
“尹喜!你可知罪?”信使终于找回了声音,节杖虽没带来,可语气里的倨傲比节杖更甚,“天子三燃烽火,你却按兵不动,莫非想效仿犬戎,反了不成?”
尹喜正用铜尺量着星图上五诸侯星的间距,闻言只是抬了抬眼:“使者来得巧,正好看看星象。”他指着天上被客星遮蔽的晋侯星,“你看那颗星,本是五诸侯里最亮的,如今被客星遮了,按《甘石星经》,这是诸侯受辱之兆。”
信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只看见片灰蒙蒙的天,哪里分得清什么星。“休要拿星象糊弄我!”他往前踏了一步,靴底踩在星图的“紫微垣”上,“天子的话就是天命,你敢抗命,就是逆天!”
“天命在星,不在口。”尹喜放下铜尺,声音陡然转沉,“前几日烽火燃时,五诸侯星已散如飘蓬,《夏小正》说‘五侯各异方,不向紫微央’,这是天示其心,非人力能强。”他走到刻着《夏小正》全文的石柱旁,指尖重重敲在“诸侯离心,天必示之”的注脚上,“我若强行出兵,是逼诸侯犯上,还是让函谷关的弟兄白白送死?”
信使被问得一噎,他来之前就听说诸侯应者寥寥,可没想过尹喜敢当众点破。“那……那也该派些人做做样子!”
“样子?”尹喜冷笑一声,指着观星台边缘新刻的石板,“使者请看那六个字。”
石板上,“戏烽者,国之贼”六个字被晨露打湿,每个字的刻痕里都凝着水珠,像在流泪。信使的目光刚落在“贼”字上,脸“腾”地就红了——他想起骊山烽火台上,褒姒那声笑,当时觉得是天子恩宠,此刻被这六个字一照,倒像记耳光抽在脸上。
“你……你竟敢刻这种话!”信使的声音发虚,往后退了半步,恰好踩在“心宿”的刻痕上。
“为何不敢?”尹喜的声音响彻观星台,“烽火是军命,是用无数士兵的血换来的信诺,不是戏台上的锣鼓!《甘石星经》说‘心宿为明堂,信则明,戏则暗’,如今明堂星被荧惑的浊气遮了三年,再这么戏耍下去,不用犬戎来攻,天也容不下了!”
他转身从案头取过一卷竹简,是斥候汇总的诸侯动向:“你自己看,卫侯兵至半途而返,郑伯称病不出,秦侯绕路观望……这不是我尹喜不援,是天下诸侯心寒!”竹简被他扔在信使脚边,“使者若不信,可去西市问问百姓,他们的父兄有多少死在烽火台下,如今再看这烽火,是敬畏还是鄙夷?”
信使的目光在竹简和石板间来回打转,嘴唇动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想起出发前,幽王在骊山搂着褒姒,说“尹喜若不来,就革了他的职”,当时只觉得是件易事,此刻才明白,函谷关的硬气,不是靠天子的话能压垮的。
“你……你等着!”信使终于找回句场面话,转身就往台下走,脚步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到石阶口时,他又回头望了眼那颗被客星遮蔽的晋侯星,突然觉得那客星像面镜子,照得自己满脸羞愧。
张诚在台下看着信使落荒而逃,忍不住抚掌:“先生方才那番话,比滚石机还厉害!”
尹喜却没笑,只是用布擦拭着星图上的脚印——那是信使踩在“紫微垣”上的痕迹。“他羞的不是我,是那颗客星。”他望着晋侯星的方向,客星的光芒正在减弱,“《甘石星经》说‘客星暂掩,辱不及骨’,但愿这次能让有些人醒一醒。”
老卒端来新沏的茶,看见尹喜在星图上补刻了行小字:“星散不可聚,心散不可收。”墨迹落在五诸侯星的刻痕里,像滴进裂缝的血。
午时的日头升高,客星终于移开了,晋侯星的光芒重新透出,只是比之前更暗了些。尹喜站在星图旁,看着那点微光,突然想起年轻时在洛阳学星象,太傅说的“诸侯如星,聚则明,散则暗,明则周兴,暗则周衰”。
如今看来,这衰微的征兆,早已刻在了天上,刻在了百姓的心里,只是有人不愿抬头看罢了。
函谷关的风依旧往西吹,带着犬戎方向的腥气。尹喜收起铜尺,转身往西瓮城走去——那里的滚石机还等着他查验,那里的士兵还等着他教“仰射天狼”的角度。比起东边的荒唐事,西边的狼爪,才是眼下最该握紧的实在。
观星台上,那卷诸侯动向的竹简被风翻开,其中一页写着:“秦侯密令,若函谷有失,即刻领兵护西陲。”墨迹很新,像是刚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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