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第三个春天,风里总裹着些软绵的絮。那是洞外溪边的柳丝抽了新绿,风一吹,柳絮便漫天飞,有几缕顺着洞顶的细缝飘进来,在漏下的天光里打着旋,像谁揉碎了云絮,又漫不经心地撒进这方静土。玄元指尖捻着那枚裹着金丝的石头,石内的光与内景的“中”早已浑然一体,玉璧的轮廓在识海里流转,带着天地的稳、宇宙的清。
可他望着洞壁映出的天地虚影——主峰的轮廓在肩,星轨的纹路在额,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那“中”虽稳,却像楼阁的柱,撑得起屋宇,却不是地基的根。这“中”之上,是否还有更根本的存在?像树的根,藏在土里,却滋养着每一片叶。
这日午后,阳神从云雾山主峰归来,光晕里裹着卷竹简。竹片泛着浅黄,是经了年月的色,用细麻绳捆着,绳结是尹喜惯用的“平安结”。玄元解开绳结,一股淡淡的竹香混着墨迹的沉扑面而来,那是松烟与桐油调和的味,沉静得像深山的潭。
竹简上的字是朱砂写的,笔画古朴,带着股金石气。开头“子欲长生,守一当明”八个字,像八颗星,落进他的识海,让神念猛地一振。他将竹简摊在膝头,静坐时反复默念这八字,忽然觉内景的“中”微微颤动,玉璧的金光泛起涟漪,像水底的月被风拂动,晃得人眼晕。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的话忽然从记忆深处浮出来,带着尹喜讲经时的语调——师父总说,这话要倒着看,万物归三,三归二,二归一,一归道,像水往低处流,终究要回源头。
玄元定了定神,神念如探水的绳,缓缓沉入“中”的核心。那里原是空明的,像被月光洗过的潭,此刻却慢慢浮出一点微光。那光比“一灵独耀”的光更淡,淡得像初春刚融的雪水,却更精纯,清得不含一丝杂质,连光尘都没有,就那么一点,悬在空里。
这便是“一”么?
他试着用神念触碰那点光。指尖刚触到,便觉一股沛然之气从光里涌出来,顺着神念流遍内景。那气不热不冷,却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力,像初春解冻的河,看似缓,却能冲开坚冰。原本清晰的“中”的轮廓忽然化开,玉璧的金光融入虚白,与天地的“中”、宇宙的“中”融在一起,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而那点光,就悬在虚白中央,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像亘古就立在那。
洞外的千年松忽然落下许多松针,“沙沙”声如细雨。玄元的神念随着松针起落,看它们从枝头挣脱,打着旋儿飘落,有的沾在青石上,有的落进岩缝里,有的被风卷着往洞外飘。可无论松针如何动,他的神念始终锚定在那点光上,像船锚牢牢抓着海底的沙。
他“见”到松针的生长——春日里从芽苞里钻出来,嫩得发绿,带着露水的润;夏日里被晒得深绿,边缘泛着油光;秋日里渐渐泛黄,藏着阳光的暖;冬日里枯成褐,脆得一碰就碎。也“见”到山涧的流动——雨后涨水时,裹挟着泥沙,奔得湍急;天旱时,细得像线,流得舒缓;结冰时,静得像镜,却在冰下藏着暗流。还“见”到云的聚散、风的往来——这一切生灭变化,竟都以那点光为根源,像江河都源自一汪泉,流得再远,根都在那。
“万物生于一,一生于道。”玄元在心里轻叹,像解开了缠了许久的线。原来“中”是万物运行的枢机,而“一”是枢机的根源。就像车轮的轴是“中”,让车轮能转;而构成轴的木,才是“一”,没了木,轴便成了空。
有次静坐,识海里忽然翻涌出万千景象。春的花堆得像山,红的、粉的、白的,瓣瓣都含着露;夏的雨下得如帘,密的、疏的、急的,滴滴都带着响;秋的月悬得似盘,圆的、缺的、明的,光光都透着清;冬的雪落得像棉,厚的、薄的、软的,片片都藏着寒。
人间的喜、怒、哀、乐也混在里面——张屠户家添了娃,笑声响得能掀了屋顶;李寡妇的鸡被黄鼠狼叼了,哭声裹着泪;樵夫砍柴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货郎赚了钱,哼着小调往家赶。还有山川的荣、枯、兴、废——火山喷发时,红浆吞了森林;地震过后,裂谷里冒出新泉;古城墙在风雨里斑驳,砖缝里却长出了草。
种种景象如走马灯般流转,快得让人眼晕,扰得内景的虚白都泛起涟漪,像被搅了的水。玄元急忙将神念收向那点光,奇妙的是,无论景象如何喧嚣,那点光始终寂然不动,像定海神针,任浪涛如何拍,都立在海底。
待景象散去,虚白重归平静,玄元忽然“觉”到:原来万物的变化,都只是“一”的显化。像水可以化作汽、化作冰,形态变了,本质却还是水;像金可以打成镯、铸成剑,模样改了,骨子里还是金。守住这“一”,便守住了万物的根本,任它千变万化,都逃不出这“一”的掌心。
洞壁的白玉岩映出他的身影,那身影比从前更淡了些,像水墨画里的写意。而那点光,竟透过身影,在岩上投下个极小的光斑,圆得像星,与洞顶漏下的天光连成一线,像天地间牵了根无形的绳,一头系着天上的日,一头系着心中的“一”。
玄元知道,这“识一”的功夫,才刚刚开始。他不再刻意守“中”,就像知道了木的本质,便不必再执着于轴的形状。只让神念如婴儿恋母般,轻轻依偎着那点光,感受它的清——清得能照见万物的影;感受它的静——静得能听见时间的流;感受它的无所不在——在松针里,在涧水里,在云里,在风里,也在自己的一呼一吸里。
柳絮还在飘,有一片恰好落在竹简上,沾在“守一当明”四字上,像给这字添了笔白。玄元望着那片絮,忽然觉得,这“一”就像这柳絮,看似轻,却能乘风遍天下;看似散,却藏着生根发芽的力。
他将竹简卷好,与裹着金丝的石头放在一起。识海里的那点光,还在静静亮着,像在说:路还长,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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