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的回忆。那抹记忆带着游乐园甜腻的气息和金属锈蚀的冰冷,顽固地楔在顾宸的脑海里。
三年前,结婚证上的油墨似乎都未干透。年轻的新郎顾宸,像个挖到宝藏的孩子,眼里盛满了整个夏日的光。
他用了无数个夜晚温言软语,才撬动了辛梦璃冰封般的界限。她终于点头,踏进了这座色彩斑斓、却在她眼中显得过于喧嚣的梦幻之地。
她像一株被错植在闹市的水仙,清冷而疏离。过山车的尖叫坠入她耳中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旋转木马的华彩倒映在她清澈却无波的眼眸里,激不起丝毫涟漪。
顾宸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雀跃,却被她的沉默一层层冷却。夕阳熔金,将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橙红,游乐园的灯火次第点亮。
顾宸带着辛梦璃坐进摩天轮的座舱。夕阳的血色涂抹在辛梦璃精致的侧脸上,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
座舱攀升,地面的喧嚣被拉远,仿佛置身于一个悬空的、摇摇欲坠的孤岛。
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沉浮,最高点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辰。
顾宸的心脏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膛。他倾身过去,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虔诚,声音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颤。
“老婆~你知道吗?”
他指着窗外即将掠过的顶点。
“都说…相爱的人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就能…就能一直、一直幸福地在一起。”
空气凝滞了。座舱内只剩机械齿轮咬合的、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
辛梦璃的视线终于从虚无的远方收回,落在他脸上。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惊讶,没有羞怯,甚至没有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厌烦?
她扯动嘴角,那笑容薄得像秋末霜花。
“是吗?”
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
“顾宸,”
她清晰地说出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你可真是——幼稚得无可救药啊。”
“哐当”一声脆响。
不是座舱到达顶点的声音,是顾宸胸腔里那个名叫“热望”的琉璃盏,猝然坠地,粉身碎骨。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在辛梦璃转身推开舱门的瞬间,彻底沉没。
辛梦璃的回应是拒绝,是嘲讽他幼稚,是坚决的离开。
时间被粗暴地拽回三年后的此刻。
脚下的座舱平稳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安全门“嗤啦”打开,晚风带着夜间的凉意涌进来。
顾宸没有立刻动弹。
辛梦璃带他重返此地,原来是精心策划的一场讽刺剧。每一个旋转的座舱,每一盏亮起的彩灯,都在无声地回放着三年前他笨拙的、被无情嘲笑的“幼稚”。她带他来,是要用他过往的赤诚,一遍又一遍,反复地、赤裸地嘲讽他一直以来的幼稚。
一股滚烫的怒意从心口直冲头顶,几乎要灼穿他的理智。但他只是用力地攥紧了拳头。胸腔剧烈起伏几下后,他缓缓松开手,再抬眸时,眼底那翻江倒海的风暴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取代,只有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他站起来,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优雅和疏离,声音平缓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辛梦璃,”
这次不再有怒意。
“我已经不再幼稚了。”
他侧过头,视线掠过她瞬间苍白的脸,投向远处流光溢彩的旋转木马,那灯光映在他眼中,却毫无暖意。
“如果你想,可以和李文豪一起来。”
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他迈开长腿,身影决绝地融入欢乐的人群中,一次也没有回头。晚风吹起他风衣的下摆,像一面无声招摇的告别旗帜。
辛梦璃僵在原地。方才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冰冷黄昏,挟裹着机械的噪音和顾宸碎裂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兜头砸下。那“幼稚”二字,此刻化作无数细密的针,反反复复刺穿着她自己。尖锐的疼痛过后,是绵长而深重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窒息感和钝痛。
这一次,她没有愤怒,没有习惯性地竖起尖刺,只是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巨大的愧疚感沉甸甸地压弯了她的脊背。她默默地跟上顾宸的脚步,踩着顾宸在路灯下拉长的、孤寂的影子,一步,一步。
晚餐吃得寂静无声。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在空旷的餐厅里也被无限放大。顾宸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手掌覆上辛梦璃微凉的足踝,力度均匀地揉捏着。指腹摩擦的触感依旧温热,甚至技巧更为纯熟,但辛梦璃却清晰地感觉到,一堵无形的高墙在两人之间急速地蔓延、加厚。那刚刚被暖意捂热的一点距离,在摩天轮的冷风里,又退回到了千里之外。
空气中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辛梦璃鼓起所有的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阿宸…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顿了顿,屏住呼吸。
“…没有礼物吗?”
顾宸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专注地看着她白皙的脚背。这次他甚至没有抬头,连眼睑都未曾掀动半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你不是不喜欢我送你礼物吗?”
答案简洁而致命。
辛梦璃喉头一哽,所有的期待被瞬间冻结、碎裂。
失落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四肢百骸。
她迅速低头,借着捋鬓角碎发的动作,藏起了眼底无法抑制的湿意。
洗完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切地回到那个曾经温暖的卧室,脚步不受控制地转向了书房。
那扇虚掩着的门里,是她隐秘的伤心地。她蜷缩在宽大的扶手椅里,任由夜色和悲伤将自己吞没。
寂静如墨流淌,这一次,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没有如约出现在门口——没有沉默的守护,也没有无声的询问。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书桌,落在角落一个被几本书半掩着的、系着银灰色缎带的礼盒上。
心猛地一跳。
一种近乎疯狂的预感攫住了她。辛梦璃猛地起身,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的手指解开缎带,掀开盒盖——
澄澈剔透的水晶摆件安静地躺在丝绒衬里上,光影流转,如梦似幻。
他准备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巨大的喜悦如同久旱甘霖,瞬间冲刷过她的心田,击碎了方才的窒息感,暖流奔涌,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顾宸的温情,永远比她想象的更坚韧,也更沉默。
激动中,她的手习惯性地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几个盒子,撞入她的眼帘。她怔住了,心跳漏了一拍。这些…都是顾宸过去每年生日送的礼物。它们无一例外地,被她带着敷衍或是几分不耐地收下,然后被她随手塞进了这个遗忘的角落,那个动作她甚至刚刚还熟练地做着。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的时光,一件一件将它们取出,铺陈在书桌上。
第一份,是一个厚实的玻璃瓶。里面是满满的、色彩斑斓的千纸鹤。辛梦璃倒出几只,轻轻展开翅膀。娟秀而略显笨拙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少年顾宸笨拙又炙热的情话,滚烫的词句诉说着少年的心悸、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她无边无际的爱慕。青涩的文笔,此刻却像一把生了锈却无比锋利的钥匙,轻易撬开了她冰封多年的心防,每一个字都在她的鼓膜上撞击,发出迟到了数年的、雷鸣般的心跳声。
第二份,是一页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展开后,字迹已稍显成熟稳健。这封信,是顾宸知道辛梦璃对李文豪的执着后所写的。信的开头,他提到了李文豪的名字。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字里行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理解”——理解她的意难平,安慰她的失落,笨拙却真诚地表示愿意等她放下、愿意用“守护者”的身份陪她疗伤。末尾,用信纸仔细折叠的玫瑰,永不凋零,也昭示着他守护的决心。那朵纸玫瑰的花瓣边缘微微泛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三份,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子。打开,一条样式简洁的银链静静地躺在那里,吊坠是一个小小的、被摩挲得很温润的“璃”字金属牌。辛梦璃甚至能想象出,大学毕业后为了自己放弃进入职场,成为一个家庭煮夫的顾宸,是如何一点一滴地省下钱财,只为给她一个惊喜。而她当初,连盒子都未曾认真看过一眼。
每一个盒子,都沉甸甸地装满了一个男人的守望,一段被无视的光阴。
泪水彻底决堤。
不是难过,不是委屈,是一种席卷而来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心痛!这一抽屉的,哪里是什么礼物?分明是她亲手弃若敝履的无价珍宝,是顾宸用整个青春最纯粹的真心,一笔一划写就的、沉甸甸的“我爱你”。而她,辜负了如此之久,如此之深。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那些泛黄的纸张、冰凉的金属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字迹。
迟到的悸动与铺天盖地的悔恨将她牢牢捆住。
辛梦璃几乎是冲出书房,推开卧室门时,辛梦璃的眼眶依然红肿。
顾宸已经沐浴完,穿着柔软的睡衣,正在铺着床准备迎接辛梦璃的使用。
辛梦璃没有说话,心中鼓胀的情绪驱使着她。
几步扑了上去!
在顾宸惊愕的目光尚未来得及聚焦的刹那,她已不管不顾地俯身,用自己的唇,生涩而坚定地堵住了他微张的嘴!
温热的、带着淡淡薄荷牙膏清香的唇瓣相贴。
顾宸全身瞬间僵硬,瞳孔因错愕而扩大。
短暂的震惊过后,是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微微抬手抵住她的肩。但辛梦璃爆发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头绝望而执拗的小兽,死死缠住他,不容拒绝。她的吻毫无技巧,甚至带着啃噬般的痛感,像一种宣泄,一种惩罚,一种孤注一掷的弥补。
感受到他的推拒,辛梦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舌尖生硬地撬开他惊愕的齿关,带着咸涩的泪水和颤抖的喘息,笨拙地、近乎贪婪地去追寻他闪躲的舌。津液混合着彼此的气息,呼吸交缠,急促而混乱。
整个空间只剩下令人心慌的心跳声和粘腻的吞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缺氧窒息,辛梦璃才猛然后撤,剧烈地喘息着,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潮红的脆弱。
不等顾宸从这狂风骤雨中缓过神,辛梦璃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声音破碎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
“阿宸…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像狡辩…都没办法抚平我带给你的伤……”
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可是…阿宸,我们…我们明天去拍婚纱照吧!就明天!”
顾宸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抬手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唇角,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方才的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荒诞的、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讥讽。
他几乎想笑,却只觉得喉咙发苦。
“辛梦璃,”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们已经离婚了。”
每个字都清晰地提醒着血淋淋的现实。他记得太清楚了,那个曾经无论如何恳求,都坚决拒绝他拍婚纱照请求的新娘,那个嫌麻烦、说“没必要”的、冷漠的样子。
辛梦璃被他的冷漠刺痛,泪水更加汹涌地落下,她急切地、几乎是带着哭腔辩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离婚了!”
她用力点头。
“可是阿宸,我们毕竟有过三年婚姻啊!哪怕…哪怕就当是为了纪念这三年的婚姻…就当我们补拍一次,好不好?”
她的眼中盛满近乎哀求的泪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就一次…就为了这三年……”
顾宸看着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那双曾经写满疏离、现在却盛满了急切与悔恨的眼睛。胸口的钝痛还在持续。
那个梦,与心爱的人穿着圣洁的礼服站在镜头前——这本应是他婚姻序章里,最期待的一幕。
他闭了闭眼。
算了。
“好吧。”
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与心爱之人共享那片刻永恒的定格。就当是最后一次的自欺欺人吧。是给自己的执念画一个潦草的句号。至少,他“做”过了,这破碎的三年,或许就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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