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梦璃的意识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艰难上浮。
最先穿透混沌的,是鼻腔里那挥之不去的、冰冷刺骨的消毒水气味,带着一种强行洁净的霸道,侵占着她的感官。
眼皮沉重得如同被焊住,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适应着模糊视野里的景象——惨白的天花板,床边孤零零悬挂着的透明输液袋,以及……那个坐在阴影里的人影。
是他,顾宸。
顾宸就坐在离床咫尺之遥的椅子上。
他就坐在她的病床边,身体微微前倾,似乎之前维持着一种守候的姿态。夕阳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光影,让那张平日里清俊疏离的脸庞此刻显得尤为疲倦,也尤为……真实。
辛梦璃的心猛地一抽,一种混杂着强烈渴望、尖锐愧疚和沉沉绝望的复杂滋味,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灼烫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张了张嘴,想唤他的名字,想抓住这近在咫尺的身影,却只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气音。
这微小的动静惊动了顾宸。
他倏地抬眼,目光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已然睁开的双眼。
那一瞬间,辛梦璃清晰地看到一种紧绷的东西——或许是焦虑,或许是别的什么——从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飞快地碎裂、消散,被一层更深的、带着防御色彩的平静迅速覆盖。他整个人的气场似乎也随之收束,将那片刻泄露的紧张小心地藏匿起来。
顾宸沉默地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玻璃杯壁碰到瓷壶口,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声响。倾倒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疏离的规范。
他没有看她,只是将盛了温水的杯口小心地凑近她的唇边。
“醒了?”
顾宸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
“医生说你是急火攻心才晕倒的。”
杯沿轻碰着她的唇瓣,看着她小口地啜饮,顾宸的目光垂落在水波微漾的杯沿上。
“你最好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只是比往日低沉了一些。
他的回避和语气里的公式化,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辛梦璃的心。
有懊悔如万蚁啃噬,有酸楚似陈醋漫涌,更有一股近乎窒息的、想要扑向熟悉港湾的强烈渴望。
辛梦璃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上半身努力想要向他倾靠,一个微小的、近乎卑微的想要被拥抱的姿态。
然而,顾宸的身体似乎早有预警,在她动作的同时,他便不动声色却又无比明确地向后移动了寸许。
这个微妙的距离,冰冷地隔开了咫尺天涯。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嚅动了好几下,终于挤出了沙哑破碎的声音。
辛梦璃身体僵在那里,心口的刺痛蔓延开来,让她指尖冰凉。
“顾宸,对不起……”
她终于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割。
“我……”
“辛小姐~”
这个称呼从顾宸口中吐出,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距离感。
“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放下杯子,语气平淡无波,像在处理公务的结尾。
“别走!”
辛梦璃几乎是嘶喊出声,猛地探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温热的、骨节分明的手腕被她冰凉的手指箍住,像抓住溺水中唯一的浮木。
“顾宸……”
绝望让声音破碎不堪。
“我……我后悔了……我不要离婚……顾宸!”
顾宸试图抽回手,但那只纤细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皮肤里。他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顾宸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疲惫和无可奈何。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困兽的最后一搏,并非爱意,只是源于失去的不甘和独占欲在作祟。
“辛小姐……”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被压抑的、难以言说的沉重。
“您这样不合适吧……”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胸口的窒闷感压下,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故作轻松的语调补充道。
“没关系~你可以当做……是你提出的离婚~”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辛梦璃的防线。积蓄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下,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纵横肆虐,灼烧着她的皮肤。
“对不起……顾宸……”
她泣不成声,将那冰冷的手腕贴在自己脸颊,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前是我蠢,是我不懂珍惜,是我伤害了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我会改的,我一定改……”
顾宸任由她抓着,目光却转向了窗外灰白的天际线。几片枯叶打着旋落下。他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封冻了最后一丝念想。
“辛小姐,”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层坚硬的平静外壳,斩钉截铁。
“你没有错。不用这样委屈自己。只是……”
他顿了顿,清晰而残忍地吐出结论。
“我们,真的不合适了。”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的判决。
他再次尝试抽回自己的手,这一次,动作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被辛梦璃死死攥住的手腕骤然失去了温度,留下空荡荡的、冰冷的抓痕感。他后退一步,转身便欲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辛梦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种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再次倾身向前,不顾输液管的拉扯,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死死抓住了顾宸即将消失在视野外的衣角。
“顾宸~你别走……”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了……我保证……”
她急切地剖白,如同献祭出最后一块灵魂的碎片。
然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闪电照亮黑暗的机会,她声嘶力竭地喊出了那句一直被骄傲和愚昧掩埋、此刻却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的话语。
“我爱你!顾宸!不要离开我!”
这石破天惊的告白让顾宸离去的背影彻底僵住。
沉默,死一般沉重的沉默,在冰冷的病房中弥漫、发酵,几乎要将空气都凝结成冰。
片刻后,顾宸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意料中的动容,只有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
“辛梦璃,”
他的声音清晰、缓慢,如同宣读一份早已尘埃落定的法律文书。
“你不要开玩笑了~”
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浅淡、毫无温度的自嘲弧度。
“我知道……”
他的目光穿透她的泪眼,直刺向她心底最深、最痛的角落。
“你心里……始终有着其他人。”
这是他认定的事实,是他所有防备和决绝的根基。
辛梦璃如遭雷击,疯狂地摇头,泪水四溅。
“我没有!顾宸!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知道以前是我太任性了,太自私了,我瞎了眼……我真的会改的!求求你相信我!”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泣血的杜鹃啼鸣。
顾宸看着她近乎崩溃的苦苦哀求,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过太多情绪——有积压的痛苦,有无力挽回的疲倦,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但那丝动摇如同投入火海的雨滴,转瞬即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沉沉的、无力回天的倦怠。
“辛梦璃,你不用这样~”
这语气,仿佛是宣告一切的结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关头,病房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一道带着刻意关切和表演般急切的身影闯入。
“梦璃!你怎么了?可担心死我了!”
李文豪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关切,快步走近床边。
他手中甚至提着一篮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与此刻病房里的惨淡气氛格格不入。
辛梦璃循声望去,是李文豪。看到他精心修饰的担忧表情,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冰冷的厌恶感瞬间席卷了她的感官,甚至驱散了部分泪意。
她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这个占据她心头多年的所谓“白月光”,此刻在她心中激起的,竟然连一丝涟漪都欠奉,只剩下生理性的反感。
原来,当迷雾散尽,所谓的痴恋竟可以荒凉至此。
顾宸顺势收回最后一点力量,迅速拉开了与辛梦璃的距离。
“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因为方才的哭喊而沙哑,但语调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如同在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顾宸的目光在辛梦璃和李文豪之间微微一扫,方才一瞬间的复杂情绪彻底隐去,被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带着自毁般痛楚的冷漠取代。他扯了扯嘴角,替李文豪做了回答,声音里故意带上了一丝刻意的、事不关己的轻松
“哦,是我叫他来的。辛小姐这边需要人照顾。他来了正好,我想,他照顾你,比我合适。”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炸药的引信。。
辛梦璃不敢置信地瞪着顾宸,目眦欲裂,脸因愤怒和极致的羞辱而涨得通红,声音拔高到失控。
“顾宸!!你!谁准你自作主张叫他来的?!!”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病弱,而是因为心碎和暴怒。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她此刻虚弱可怜,需要施舍?是急不可耐地想把她这个包袱甩给李文豪?还是……他竟以为她还渴望李豪的关心?!
顾宸被她突然爆发的怒火惊得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蹙起,脸色彻底冷下来,眼底最后一点残余的温度也消失殆尽。他只觉得这暴怒证实了他之前的判断——她只是在气恼自己这副狼狈病弱的模样被昔日倾慕的李文豪看见,破坏了她在白月光心中完美无瑕的形象罢了。
顾宸嘴角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
“你……不可理喻。”
顾宸的眉心拧成死结,这句脱口而出的评价,既是对她当下行为的判定,更是对他过去数年付出一切后所得结果的总结,充满了沉痛与彻底的不屑。
李文豪完全被辛梦璃突如其来的暴怒弄懵了。他想象中的场景——是她虚弱地躺在那,看到他来了,眼中闪现感动甚至依赖——彻底颠覆了。
他手里还举着那篮昂贵却讽刺的水果,精心准备的深情面孔瞬间僵住,变成了慌乱和茫然无措。
“梦璃?你……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安抚她。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
“别碰我!”
辛梦璃几乎是嘶吼出声,身体猛地向后缩,避开他的手,看向李文豪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厌恶。
那是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审视,让李文豪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眼神让李文豪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他彻底惊呆了,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
曾经那个为他欢喜为他忧,一个眼神就能牵动心绪的辛梦璃去哪儿了?
他的声音因震惊和不解而有些发颤。
“梦璃……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是担心你……”
辛梦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发痛的喉咙,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所有指责和真相——她暂时还没有那个证据。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已然平静,但那平静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潭。
“李文豪。”
她直呼其名,声音冷得像病房墙壁上反射的金属光泽。
“我没事。你先走吧。”
“可是……”
李文豪还想说什么。
“现在就走!”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李文豪如遭重击,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巨大的落差感和难堪让他心头火起,又不敢发作。
他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
他强忍着屈辱和不甘,目光在辛梦璃冷若冰霜的脸和顾宸面无表情的侧脸间游移了一下。
最终只得咬紧牙关,悻悻地说了句“那我改天再来”,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病房。
那篮精心准备的水果,被遗忘般留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成了这场闹剧荒诞的注脚。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骤然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单调滴答。
冰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三人曾存在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两人令人窒息的沉默。
滴答。
滴答。
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清晰得像是在丈量她崩塌世界废墟里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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