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破旧的中巴车喘着粗气，在新丰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颠簸着停下时，罗明推醒靠在自己肩上睡得口水直流的罗亮：“亮子，到了！”
两人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和沉重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小巷里。冬夜的寒风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镇上的灯火早已稀疏，大部分人家都沉浸在梦乡，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划破寂静。抬头望去，墨蓝色的天幕上，几颗寒星寂寥地闪烁着，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老屋黑黢黢的轮廓。
终于，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小院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院门。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却温暖的昏黄灯光，像黑暗海洋中指引归途的灯塔。这抹光，瞬间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气与疲惫，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罗明刚抬手准备敲门，那扇沉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
母亲苗凤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怀里抱着裹成小粽子、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罗欣，正焦急地向外张望。昏黄的灯光从她身后漫出来，照亮了她脸上深深的皱纹和看到儿子们那一刻骤然松弛下来的神情。
“哟！总算回来了！”苗凤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和浓浓的乡音，她轻轻颠了颠怀里的孙女，“看看，差点把我们欣欣都等睡着了！这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她的语气里满是心疼和宠溺。
“奶奶…爸爸…”小罗欣被颠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水汽。待看清门口站着的那个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时，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爸爸！”一声清脆带着奶音的欢呼，小罗欣像只欢快的小鸟，挣扎着从奶奶怀里溜下来，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就朝罗明扑了过来！
罗明的心瞬间被这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撞得满满当当。他赶紧弯下腰，一把将女儿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小家伙软乎乎的脸蛋蹭着他冰凉粗糙、还带着尘土味的下巴，一股混合着奶香和家的气息涌入鼻腔，瞬间冲淡了一路的疲惫和工地的硝烟。
“欣欣，”罗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暖意，“有没有想爸爸？”
“想了！”罗欣用力地点头，小胳膊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生怕他再跑了似的。
“哪里想的？”罗明逗她，用下巴蹭了蹭女儿细软的头发。
小罗欣松开一只手，认真地拍了拍自己小小的胸脯，奶声奶气地说：“这里想的！心里想的！”那纯真无邪的眼神，像一泓清泉，瞬间涤荡了罗明心中所有的沉重和算计。
“欣欣，快下来！”一个温柔却带着明显哽咽和心疼的声音响起。李秀云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门口。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围着围裙，显然是刚从厨房出来。
灯光下，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偷偷哭过，此刻正努力忍着，目光紧紧锁在丈夫那张明显瘦削、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有小叔子罗亮那同样疲惫不堪的身影。“爸爸累坏了，坐了好久的车，让爸爸歇歇，先吃饭。”她说着，伸手想把女儿接过来。
罗明却抱着女儿没松手，只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了握妻子冰凉的手，低声道：“没事，不累。”他看到了妻子眼中的红血丝和强忍的泪水，知道她在家操持家务、照顾老小、担心自己，同样不易。这份无声的牵挂和等待，让他心头又暖又涩。
“亮子，”罗明转头对正在揉眼睛、哈欠连天的弟弟说，“先把行李放下来。就搁在堂屋门后头，轻点，别吵醒爸。”他特意压低了声音，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内屋的方向。
那里，静悄悄的，没有轮椅的声响，没有父亲的咳嗽，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沉的寂静。
“哎，知道。”罗亮应了一声，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蹑手蹑脚地进了堂屋，把行李轻轻放下。
“还没吃吧？坐这老远的车，肯定饿坏了！”苗凤心疼地看着两个儿子，一边说一边快步往厨房走去，“菜都在锅里温着呢，我这就端出来！秀云，快把桌子收拾开，让他们兄弟赶紧吃口热乎的！”
小小的厨房里立刻响起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苗凤揭开大灶上厚实的木头锅盖，一股浓郁诱人的白气“呼”地升腾起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带着猪肉炖粉条的咸香、炒青菜的清香，还有米饭的甜香。这熟悉而温暖的味道，是工地上大锅饭永远无法比拟的家的味道。
堂屋里，李秀云手脚麻利地搬开桌上盖着的防尘布，摆好碗筷。昏黄的白炽灯泡下，简陋的木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罗明抱着女儿坐在桌边的小板凳上，罗欣像只树袋熊一样赖在爸爸怀里，小脑袋靠在他胸口，听着爸爸沉稳的心跳，又有些昏昏欲睡。
罗亮则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嘴里嘟囔着：“哎哟妈呀，可算到家了，骨头都坐散了…”
李秀云端着两碗热气腾腾、堆得冒尖的白米饭出来，轻轻放在兄弟俩面前：“快，趁热吃。”她又转身去厨房帮婆婆端菜。
很快，桌上摆开：一大海碗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肉块炖得酥烂，酱汁浓郁；一盆猪肉白菜炖粉条，汤汁奶白，粉条吸饱了肉汁，晶莹剔透；一盘翠绿油亮的清炒小油菜；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萝卜干。简单，却充满了家的诚意和温暖。
苗凤最后端出一碗黄澄澄、油汪汪的蒸鸡蛋羹，特意放在罗明面前：“给欣欣蒸的蛋羹，她晚上没吃多少，你们兄弟分着吃，垫垫肚子。”
看着眼前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闻着那勾魂摄魄的香气，罗明和罗亮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咕噜噜”叫了起来。工地上最后一顿简单的面条早已消化殆尽，此刻食欲被彻底点燃。
“妈，秀云，你们也坐下吃点？”罗明招呼道。
“我们早吃过了，你们快吃吧，别管我们。”苗凤摆摆手，挨着儿子坐下，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李秀云则坐在罗明旁边，默默地把红烧肉里肥瘦相宜的好肉块，一块块夹到丈夫和小叔子的碗里。
罗明是真的饿了，顾不上什么形象，大口扒着米饭，香糯的米粒混合着软烂入味的红烧肉，咸鲜的汤汁渗入齿颊，熨帖着空荡冰冷的胃。罗亮更是风卷残云，吃得头也不抬。堂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以及罗欣偶尔迷迷糊糊的呓语。
热腾腾的饭菜下肚，冰冷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长途跋涉的疲惫感也随之涌上。罗明放下碗，满足地舒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大半。
“吃饱了？”李秀云轻声问，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嗯，饱了，好吃！”罗明点点头，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
“亮子，”罗明转向还在舔碗底的弟弟，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放松，“吃完饭，先去把澡洗了。热水妈应该烧好了吧？”他看向母亲。
“烧着呢！大锅里的水一直温着，澡盆也刷干净了，就在灶房隔壁。”苗凤应道，“亮子，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解解乏，好好睡一觉！瞧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儿！”
“好嘞！”罗亮一抹嘴，放下碗，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可算能好好洗个澡了！工地那澡堂子，跟下饺子似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堂屋门后，开始翻自己的行李袋，找换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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