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饭店那顿决定命运的饭局后第三天，罗明站在通达建筑公司略显陈旧的办公室里。
窗外是城市惯常的喧嚣，但他心里却异常平静，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身边站着许金平、李志文和李志远。今天，他要带他们来见张波，做最后的交接。
张波的办公室门敞开着，他正叼着烟，对着电话大声说着什么，语气带着惯有的江湖气。
看到罗明四人出现在门口，他眼睛一亮，对着话筒快速说了句“回头再说”，便挂断了电话，热情地站起身迎了过来。
“哎哟，大明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许师傅，大李、小李师傅都坐！”张波笑容满面，亲自搬椅子倒茶，显得格外亲热。
许金平有些受宠若惊地连声道谢，李志文沉稳地点头坐下，李志远则带着点好奇打量着张波这间比他想象中更“朴实”的老板办公室。
“波总，今天带他们三位过来，主要就是把中医大后续的一些事情，跟您这边做个交接，也让他们认认门，以后有事知道找谁。”罗明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
“没问题！坐，都坐。”张波自己也坐回宽大的办公椅，身体前倾，显得很重视。“中医大工地，科教楼验收了，宿舍楼和教学楼慢慢做。大明你放心，我张波做事，一口唾沫一个钉！答应你的事，绝对不含糊！”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那信封鼓鼓囊囊，一看就分量十足。
“喏，大明，这是科教楼那批尾款，我给你十万块整。”张波指着信封，语气豪爽，“我知道你下面兄弟们等着钱的心焦。按合同，这钱本来要等中医大整体竣工审计后才好结清的。但我跟三建公司那边磨了嘴皮子，特批！先给你垫出来！利息照算哈，哈哈，不过算我的！”
罗明看着那信封，心头百感交集。十万块，在1995年，对任何一个包工头来说都是巨款，能极大缓解资金压力，稳定军心。
张波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兑现他那晚“中医大这边有我”的承诺，也是在给他罗明吃定心丸，更是做给许金平三人看的——他张波，够意思！讲义气！值得跟！
“波总，那就多谢了。”罗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直接接了过来。
“谢啥！应该的！”张波大手一挥，显得毫不在意，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这十万块提前垫付，固然有安抚罗明和稳定工地的考虑，但利息照算（虽然是玩笑，但也是提醒）和由此带来的人情巩固，对他张波而言，只赚不赔。
“你罗明办事，我放心！你的人，我也放心！以后中医大这边结算、维修、要钱跑腿的事儿，就让他们仨，”他指了指许金平三人，“直接来找我！或者找小王（他指了指外间的助理），保证不让他们吃闭门羹！”
许金平连忙点头哈腰：“谢谢波总！谢谢波总！您真是大好人！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李志文也沉稳地道谢：“多谢张总关照。”
李志远则有些兴奋地搓着手：“波总仗义！以后我们肯定好好干，不给您和大明哥丢脸！”
“好了，钱的事儿说完了。”张波看向罗明，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郑重，“大明，你自己的事儿，也跟他们三位交个底吧。以后都是一条船上……哦不，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了，没啥好瞒的。”
罗明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装着十万块的信封小心地放在自己腿上。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许金平、李志文和李志远。
“姑爷，志文哥，志远，”罗明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有件事，要跟你们说清楚。从今天起，我不再直接管中医大工地了。”
“啊？”李志远第一个叫出声，一脸错愕，“大明哥，为啥啊？这干得好好的……”
许金平也一脸茫然和紧张：“大明，这……是不是出啥事了？”
只有李志文眉头微皱，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看着罗明，等待下文。
罗明抬手，示意他们安静。“别急，听我说完。不是出事，也不是撂挑子。是我要去市一建上班了。”
“市一建？！”三人异口同声，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市一建在他们这些底层包工头眼里，那是高高在上的国营大公司，是“正规军”，跟他们这些“游击队”完全是两个世界。
“对，市一建。刘建国刘总，就是张波经理的姐夫，现在是市一建的总经理。他看得起我，让我过去帮忙。”罗明尽量说得平淡，但“帮忙”两个字，在座的人都明白分量有多重。
“这……这是好事啊姐夫！高升了！”李志远反应过来，兴奋地叫道，“国营大公司啊！以后可得罩着我们！”
许金平也连忙堆笑：“对对对！大明出息了！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李志文则想的更深，他看向罗明，眼中带着探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大明，这是……定了？那中医大这边……”
“定了。”罗明点点头，语气不容置疑。“中医大这边，以后就靠你们三位了。具体事务，波总会直接对接你们。该结算的款项，波总刚才也表态了，他会负责到底。你们有事，直接找波总或者他的助理小王，别怕麻烦。”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锐利和严肃，这是他们熟悉的、在工地上发号施令时的罗明：
“有几件事，你们给我记牢了，刻在脑子里！”
“第一，质量！”罗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宿舍楼和教学楼收尾，还有最后的维修期，质量是命根子！别以为我不在，就可以糊弄！该做的工序一道不能少，该用的材料一点不能省！谁负责的环节出了问题，砸的是我们所有人的招牌！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一行混了？志文哥，你经验最老道，质量这块你帮我盯死！出了问题，我第一个找你！”
李志文神色一凛，重重点头：“放心，大明！我明白！质量就是饭碗！”
“第二，安全！”罗明的目光扫过三人，尤其在许金平和李志远脸上停留，“上次蔡敢林的事，是个警钟！高空作业、用电安全、机械操作，规章制度必须严格执行！中午禁酒这条，给我焊死在脑子里！谁再敢犯，立刻给我滚蛋！工钱一分没有！姑爷，你是长辈，安全这块你多费心，别怕得罪人！出了事，谁都兜不住！”
许金平想起蔡敢林的闹剧和自己出的100块，脸上有点臊得慌，连忙保证：“大明你放心！我一定看紧！谁不守规矩，我骂死他！”
“第三，**队伍！**”罗明看向李志远，“志远，你那边的仿瓷班，年轻人多，容易冲动。管好你的人！别给我惹是生非！干活就好好干，别整天想着偷懒耍滑、打架斗殴！特别是跟其他班组，跟甲方、监理打交道，都给我放聪明点，客气点！该忍的时候忍一忍，别把小事闹大！明白吗？”
李志远拍着胸脯：“明白！大明哥！我保证管好那帮小子，绝不给你惹麻烦！”
“第四，团结！”罗明最后看向三人，“你们三个，是我最信任的人。姑爷，志文哥，志远，你们要拧成一股绳！内粉、仿瓷、杂工，大家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遇到问题，商量着来，互相帮衬！别搞小团体，别互相拆台！中医大这个摊子，我们好不容易干到现在，要善始善终！把它漂漂亮亮地交出去！让甲方、让三建、让张波经理都挑不出毛病！这就是给我罗明最大的支持！懂吗？”
“懂！”
“明白！”
“放心大明（哥）！”三人齐声应道，神情都变得郑重起来。罗明这番话，既是嘱托，也是鞭策，更是在他们心中划下了清晰的底线。
交代完毕，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罗明又看向张波：“波总，人我带到了，话也交代完了。后续就麻烦您多费心了。”他伸出手。
张波也站起身，用力握住罗明的手，脸上是真诚的笑容（至少看起来是）：“放心！大明！你尽管去闯！这边有我！祝你前程似锦！在市一建干出个名堂来！别忘了常回来看看兄弟们！”
“一定。”罗明点点头，松开手。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许金平、李志文和李志远，目光中有不舍，有期许，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姑爷，志文哥，志远，工地……就交给你们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了张波的办公室，背影依旧挺拔。
办公室里，张波重新坐下，点上一支烟，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人，笑道：“好了，大明去奔前程了，是好事！咱们呢，也打起精神来！来，都坐，咱们具体聊聊，这宿舍楼和教学楼这点活，怎么干得又快又好又省钱……”
突然把事情都交出去，罗明感觉一阵轻松。
没办法，这个借调他反抗不了，那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只能躺平。
剩下的就是明天到市一建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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