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书房。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夏夜的喧嚣，只余下水晶吊灯柔和的光晕和香烟氤氲的淡蓝烟雾。
空气凝滞，带着一种决策前的沉重。
张立民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这位昔日执掌一省建设命脉，虽已退休，眉宇间沉淀的威严与洞察力却丝毫未减。
他指尖夹着的香烟并未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目光沉静如水，投向对面。
刘建国坐在右侧的皮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内心的焦灼。他刚从一场硝烟弥漫的市一建党委会脱身，常青花园的烂摊子和罗明那份石破天惊的汇报，像两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改革的冲动与现实的阻力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张海坐在左侧单人沙发，省规划院总工程师的严谨刻在他微蹙的眉宇间。他翻阅着刘建国带来的常青花园项目资料和罗明的汇报摘要，手指在“薪酬倒挂”、“效率低下30%”、“安全质量隐患触目惊心”等字句上划过，神情凝重。
张波则斜倚在靠墙的博古架旁，指尖把玩着一枚古钱币，眼神在父亲、大哥和姐夫之间逡巡，带着一丝商人的敏锐和不耐。他投资通达建筑，深知市场效率的残酷，对市一建那套僵化体制深恶痛绝。
“老刘（刘父）什么想法？”张立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他问的是亲家，省里另一位重量级老领导的态度。
刘建国苦笑一声，带着几分无奈：“爸，我爸的想法……比较‘稳妥’。他说，要么不动，维持现状，虽然暮气沉沉，好歹是个‘稳’字。要么……”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要动就搞些‘新东西’出来，动静要大，要能‘惊动上面’，让上面看到亮点，这样即使有阻力，上面也有人愿意保。不能小打小闹，不痛不痒，那样反而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死得更快。”他复述父亲的话，带着原汁原味的官场老狐狸的算计。
“说了等于没说。”张海放下资料，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技术官僚对政治套话的本能排斥。他推了推眼镜，看向刘建国，语气带着探究：“建国，别绕弯子。爸问的是老刘书记的态度，但关键在你。你怎么想的？这份报告，可是把脓疮都挑开了。薪酬，这是核心利益，动这里，就是捅马蜂窝！甚至那些习惯了混日子的工人，都是阻力！搞不好，群体事件都能给你闹出来！你顶得住吗？”张海的分析精准点出了风险，却透着一种“问题太复杂，不如不动”的保守倾向，这是长期在相对纯粹的技术部门形成的思维定式，缺乏在复杂利益场中破局的魄力和手腕。
刘建国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爸，大哥，不瞒你们说，我……我在犹豫。”
他坦诚了自己的顾虑，“阻力太大了，牵一发动全身。市一建这潭水，太深太浑。罗明是条鲶鱼，但把他放进去，是能搅活水，还是可能被淹死，甚至把我也拖下水……我心里没底。”他特意提到“拖下水”，目光扫过岳父张立民。
他深夜来此，绝不仅仅是寻求建议，更深层是寻求这位老泰山和他背后庞大政治资源的背书与托底。
毕竟，张立民退休前是建委副书记兼建设厅厅长，门生故旧遍布建设系统，影响力根深蒂固。
张家大哥张海在省规划院，是技术权威；张波在体制外，却深度参与建设行业。一家子都在这个领域深耕，能量巨大。
“姐夫！”张波忍不住站直了身体，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商人的直白和急迫，“你在犹豫什么？！当初你硬生生从我这儿把罗明借走，拍胸脯说就是看中他‘野路子’的闯劲，要去搅活一建那摊死水！现在罗明把问题看得清清楚楚，方案也提得明明白白，刀都递到你手上了，你反而怂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道理你不懂？”
他毫不客气地戳穿刘建国的犹豫，甚至带着点激将，“你要真觉得不行，没这个魄力，趁早把罗明给我还回来！别耽误他在通达给我挣钱！也省得他在你那儿受夹板气！”
张波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刘建国脸上，让他脸色微变。
张立民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小儿子稍安勿躁。
他看向张波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语气依旧沉稳：“波波，话糙理不糙。虽然没完全说到点子上，但道理是有的。”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刘建国，如同老练的棋手审视着棋盘的关键一子。
“建国，犹豫，是人之常情。这么大的事，关乎你的前程，也关乎市一建几千号人的饭碗，更关乎我们张、刘两家的脸面。”张立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但是，你要看清大势。海南泡沫的教训就在眼前，但上面发展经济的决心，绝不会因此动摇！发展经济靠什么？衣食住行是根本。衣、食，是消耗品，产业链短，附加值有限，承载不了经济大幅上扬的波动，而且价格波动直接影响民生稳定，是‘压舱石’，不是‘发动机’。”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分析，展现出对宏观经济和产业政策的深刻洞察：“而‘住’，建筑业！它产业链长，拉动性强，从钢铁水泥到家电装修，能带动几十个相关产业！投资巨大，能迅速拉动Gdp！更重要的是，它是‘发展成果’最直观的体现！是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获得感！所以，未来十年、二十年，建筑行业必定会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发展期！这是国策，是时代洪流！”
张立民的眼神变得锐利无比，直视刘建国：“你想要在这个位置上有所作为，想要在未来的大潮中占据一席之地，甚至更进一步，就必须抓住每一次变革的机会！常青花园的烂摊子，表面是危机，对你刘建国来说，何尝不是天赐良机？把它扭亏为盈，把它打造成一个改革的样板！这就是你最大的政绩！比按部就班完成十个平庸项目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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