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霓裳羽衣曲
第三十七章 魏博之叛
第一节：朝堂新局
大历十二年（777年）三月，权相元载被赐死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震动了沉寂已久的长安官场。当抄没其家的清单公之于众时，那八百石胡椒、五百两钟乳等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更是让朝野上下为之哗然，也坐实了其巨贪的罪名。
延英殿内，代宗李豫的神色中，除去了扳倒权臣后的如释重负，更添了几分沉郁与决然。元载的倒台，是他对近十年来朝政积弊的一次总清算，也标志着他不愿再沉溺于姑息与依赖，意图亲自重整河山的开端。他迅速任命了一批以清望和才干着称的官员入主中枢：以刚直清廉的礼部侍郎杨绾为中书侍郎，以文采卓着、素有德望的起居舍人常衮为门下侍郎，并授二人同平章事，共掌朝政。同时，起用精通财赋、曾在元载时期被排挤的刘晏，全面负责漕运、盐铁等经济要务。
杨绾、常衮拜相之初，确有一番新气象。他们大力革除元载时期的弊政，罢黜诸道冗官，抑制宦官权势，严禁贿赂公行。杨绾以身作则，宅邸简陋，车服俭朴，其道德感召力一时无两，竟使得权倾一时的京兆尹黎干主动缩减了出行仪仗，大将郭子仪也悄悄撤去了家中作乐的歌伎。朝野风气，为之一振。
然而，这振作之象，却如同早春的薄冰，脆弱而易碎。杨绾本就体弱多病，拜相未及三月，便溘然长逝。代宗痛惜不已，常衮独木难支，其才干多在文章典章，于复杂的军政事务及人事周旋上，远不及元载老辣圆滑。朝政大权，在经历短暂过渡后，又逐渐滑向因循与保守。代宗振兴朝纲的雄心，遭遇了第一次挫败。
第二节：承嗣跋扈
就在长安朝局更迭之际，远在河北魏州（今河北大名）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正以一种睥睨的姿态，冷眼旁观着关中的风云变幻。元载的倒台，在他眼中，不过是长安城又一次无聊的权力游戏，于他掌控下的六州之地，毫无影响。
田承嗣年事已高，但野心与狡诈丝毫未减。他不仅在其辖境内自置官吏、户籍、赋税，更公然为其安史旧主立祠，号为“四圣”（安禄山、史思明、安庆绪、史朝义），春秋祭祀。此举形同叛逆，极大地刺激了朝廷本就敏感的神经。
然而，真正引发轩然大波的，是田承嗣对相州（今河南安阳）的觊觎。相州本属薛嵩（原安史旧将，后降唐，受封昭义节度使）辖区。大历八年（773年），薛嵩去世，其弟薛崿继任，但部将裴志清作乱，驱逐薛崿，率众归附田承嗣。田承嗣趁机以“援救”为名，出兵吞并了相、卫、洺、贝四州之地，将昭义镇的大部纳入囊中。
此举彻底打破了代宗即位以来朝廷与河北藩镇之间微妙的平衡。吞并邻镇，意味着田承嗣已不满足于既得利益，开始主动扩张，这是朝廷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底线。
第三节：廷议征讨
田承嗣公然吞并昭义的消息传至长安，朝野震惊。代宗勃然大怒，他深感皇权与国法受到了最直接的挑战。若再姑息，则天下藩镇群起效仿，大唐将国不成国！
紫宸殿内，气氛肃杀。代宗环视群臣，厉声道：“田承嗣目无君父，擅兴兵戈，吞并邻道，祭祀凶逆！此獠不诛，国法何在？朕意已决，当发兵征讨！”
然而，当“征讨”二字真正提上议程时，现实的困境便暴露无遗。谁可为将？谁能调兵？粮饷何出？
禁军久疏战阵，且需护卫京师，不可轻动。能依赖的，只有诸道藩镇之兵。而诸道节度使，各怀心思。成德李宝臣、卢龙朱泚（李怀仙已被部下所杀，朱泚继任）与田承嗣同为安史旧将，素有勾结，是否会真心出力？淄青李正己（原侯希逸部将，已夺取节度使之位）更是跋扈难制。唯一可寄予希望的，似乎只有表面上对朝廷较为恭顺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以及河东、淮西等镇。
宰相常衮等人深知用兵之难，国库在元载贪墨及连年应对吐蕃后已近空虚，但面对天子的盛怒和田承嗣的嚣张，他们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最终，廷议决定：下诏削去田承嗣所有官爵，命成德李宝臣、卢龙朱泚、淄青李正己、河东薛兼训、幽州朱希彩（朱泚之弟）、淮西李忠臣、永平李勉、山南东道梁崇义等八道节度使，发兵进讨魏博！
这是一道典型的“以藩制藩”的诏令，充满了代宗和朝廷的无奈与侥幸心理。
第四节：战事如戏
大历十年（775年）四月，讨伐田承嗣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诏命下达，诸道反应不一。河东、淮西等镇出于自身利益或对朝廷的表面服从，派出了部分军队。而被寄予厚望的河北、山东强藩，则上演了一出出阳奉阴违的闹剧。
成德李宝臣、卢龙朱泚，与田承嗣本就声气相通，怎会真心剿灭这个维系河北平衡的重要角色？他们虽陈兵边境，却逡巡不前，与魏博军偶有接触，也是虚应故事，甚至暗中与田承嗣信使往来不绝。
淄青李正己更是首鼠两端，他一方面率军进至魏州边境，做出进攻姿态；另一方面，却将朝廷敦促进兵的诏书，派人原封不动地送交田承嗣。田承嗣得书，心领神会，深知李正己意在索要好处。他立刻备下重礼，并投其所好，将境内所珍藏的玄宗、肃宗时代所赐的符节、旌旗等物送至李正己军中，言说自己世代受国恩，不敢有二心，此番只是与昭义镇有些私怨，如今已知错，愿奉李正己为兄长。
李正己大喜，既得了实惠，又挣了面子，于是按兵不动，并反过来上表朝廷，为田承嗣“说情”。河南诸道兵马见最强的淄青军不动，也纷纷观望。
战场上，唯有河东名将、河东节度使薛兼训部将马承倩等率军奋力作战，一度进逼磁州（今河北磁县），但终因孤军深入，缺乏策应，被田承嗣击败。
第五节：不了了之
战争进行到夏秋之际，已完全陷入僵局。田承嗣在顶住初期压力后，开始运用其高明的外交手腕，在诸藩镇之间进行分化瓦解。
他深知李宝臣觊觎沧州之地，便刻一石，上书神秘谶语：“二帝同功势力全，将田作伴入幽燕。” 派人埋于李宝臣辖境内，再让望气者声称此地有王气。李宝臣掘得此石，怦然心动。田承嗣又修书，称愿尊李宝臣为盟主，并奉上沧州图籍。李宝臣大喜过望，遂与田承嗣结盟，反过来成了魏博的屏障。
同时，田承嗣再次上表请罪，言辞“恳切”，表示愿束身归朝，并将侵占的昭义诸州交割。但他提出的条件是，请求朝廷允许他“击吐蕃以自赎”，这显然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空头支票。
面对前线战事的胶着、诸道兵马的离心离德，以及国库的日益空虚，代宗和朝廷陷入了极大的尴尬。继续打下去，胜算渺茫，且可能逼反更多藩镇；就此罢手，则朝廷颜面尽失。
最终，在僵持了近一年后，大历十一年（776年）二月，代宗不得不就坡下驴，下诏赦免田承嗣之罪，恢复其官爵，允许其子弟入朝为官（实则为人质），至于归还昭义诸州之事，则在田承嗣的拖延下，不了了之。
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最终以朝廷的虎头蛇尾和田承嗣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它彻底暴露了朝廷的虚弱与藩镇的强横。经此一役，田承嗣气焰更炽，河北藩镇的割据局面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公开化。代宗力图振作的雄心，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大唐中央政府的权威，跌落到了一个新的谷底。
（第三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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