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魂竹上的刻痕还带着新木的清香，晨露顺着竹节滚落，在刻字的凹槽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初升的朝阳，像把碎金撒在了名字上。周明还趴在竹棚下的长凳上酣睡，嘴角挂着可疑的油渍，怀里搂着半只没啃完的烤羊腿；寒水宗的弟子们已经收拾好行囊，青禾正帮凌霜将剑谱收进木匣，剑穗上的冰蓝流苏扫过竹席，留下细碎的凉意。
“该走了。”青禾的声音轻得像竹间的风，“寒水宗的冰泉快冻住了，得赶在霜降前回去加固结界。”
凌霜点点头，目光掠过养魂竹上的刻字，指尖在“凌霜”二字上轻轻一顿。那笔画是苏沐月刻的，收尾处带着点刻意的圆润，不像她自己的剑那么凌厉。她抬头看向竹棚外，陈大叔正指挥渔民们把剩下的海产分装，柳掌柜蹲在地上，给周明盖了件自己的外衣，动作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自然疼惜。
“走吧。”凌霜背起剑匣，木匣碰撞的轻响惊飞了竹枝上的麻雀，“明年青竹宴，我带寒水宗的新酿来。”
苏沐月正蹲在灶边烧火，闻言回头笑了笑，火光在她眼底跳动：“我酿樱花酒等你，去年埋在桃树下的那坛，正好够酿新的了。”
林辰站在养魂竹旁，看着众人陆续道别。石铁匠扛着铁砧，临走前往他手里塞了把小刻刀——刀身刻着细密的竹纹，是昨夜趁着醉意打的，“下次刻名字，用这把，省力。”陈大叔把最大的海螺留给了他，“吹响了，海边的人就知道你想我们了。”连陈先生的学童们都围上来，往他兜里塞了把用竹篾编的小竹鼠，说是“镇竹妖的神兽”。
最后走的是青禾，她站在竹棚门口回望了一眼，忽然道：“寒水宗的古籍里说，养魂竹的刻痕会随人心生长，心里念着谁，谁的名字就长得快。”说完便转身踏入晨雾，寒水宗弟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镇口的石板路上，只留下渐行渐远的玉佩碰撞声。
周明醒时，日头已经爬到了竹梢。他摸着发疼的额头坐起来，一眼就看到养魂竹上的“周明”二字，刻得歪歪扭扭，还溅了几滴油渍，顿时老脸一红，抄起旁边的布巾就去擦，却被林辰拦住。
“别擦，”林辰笑着按住他的手，“这样才像你。”
周明挠挠头，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我昨夜梦到在东海挖酒坛，里面装的不是酒，是只长着翅膀的鱼！”他边说边比划，布巾甩得像面小旗，“那鱼还跟我说，它藏了宝贝在珊瑚丛里，让咱们开春去捞！”
苏沐月端着洗好的野果从厨房出来，闻言笑道：“怕不是你馋鱼了？不过东海的珊瑚丛确实有宝贝，去年我爹捞到过块月光石，夜里会发光。”
“那还等什么！”周明瞬间来了精神，“现在就收拾东西，去东海！”
“急什么。”林辰指着养魂竹，“你看。”
周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昨夜刻的名字果然有了细微的变化：“周明”二字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青色，像是竹肉在往外鼓；“凌霜”的笔画间凝着层薄霜，摸上去冰凉；“苏沐月”三个字周围冒出了细小的竹须，缠缠绕绕地攀向旁边的“林辰”，而“九州同”三个字的凹槽里，积着的露水还没干，倒映着整片竹林的影子，仿佛把天地都收进了这三个字里。
“青禾没骗咱们。”周明啧啧称奇，“这竹子成精了？”
“是人心在长。”林辰拿起石铁匠给的小刻刀，在“九州同”下方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东海的方向，“既然惦记着东海，那就去看看。不过不是为了翅膀鱼，是陈大叔说，最近东海的潮汐不对劲，可能是海底的地脉在动。”
苏沐月立刻去翻父亲留下的海图，泛黄的图纸上，东海区域画着密密麻麻的波浪线，标注着“暗流频发”“珊瑚白化”。她指尖点在一处被红笔圈住的海域：“这里是‘沉船湾’，百年前沉过艘载满兵器的官船，传说船底压着条海脉，要是地脉异动，最先有反应的就是这儿。”
收拾行装时，周明非要带上那半只烤羊腿，说“路上能当干粮”；苏沐月往行囊里塞了瓶樱花酿，瓶塞处系着根樱花枝，说是“给珊瑚丛添点香气”；林辰把海螺挂在腰间，又将学童们编的竹鼠塞进袖袋，最后看了眼养魂竹——阳光穿过竹叶，在“九州同”三个字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是谁在轻轻眨眼。
船行三日，抵达东海渔村时，陈大叔正蹲在码头补网，网眼里还缠着几片发白的珊瑚。“你们可算来了，”他把网往船上一扔，黝黑的脸上愁云密布，“昨儿退潮时，沉船湾的珊瑚全白了，连最耐活的鹿角珊瑚都成了骨架，渔民们下水查看，说船底的淤泥里冒出了黑泡，闻着像烧硫磺的味儿。”
周明扒着船舷往水里看，海水确实比上次来时浑浊，原本该是碧绿色的海域，此刻泛着灰蓝，偶尔有死鱼翻着白肚漂过。他掏出那半只烤羊腿咬了一大口，含糊道：“管它什么硫磺黑泡，看小爷把它捅破了！”
“别冲动。”林辰拦住他，从腰间解下海螺吹响，低沉的呜咽声掠过海面，远处的渔船纷纷往这边靠拢。渔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异象：有人说夜里看到沉船湾冒出绿光，有人说渔网被看不见的东西撕破，还有个年轻渔民挽起裤腿，露出小腿上的伤口——暗红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带倒刺的东西刮过，周围的皮肤泛着青紫。
“是海夜叉。”陈大叔沉声道，“老辈说，海夜叉是沉船上的兵器化的怨魂，专在珊瑚白化的地方游荡，以前只是偶尔出现，这几日越来越多，怕是沉船底的海脉真要破了。”
苏沐月展开海图，指着沉船湾的位置：“海脉与陆上的地脉相连，这里一动，清河镇的养魂竹也会受影响。你们看，养魂竹的根须其实顺着地下水流，一直延伸到海底，就像人的血管。”她用朱砂在海图上画了条线，从清河镇的竹林一直连到沉船湾，“珊瑚是海脉的‘叶’，现在叶枯了，根肯定出了问题。”
说话间，海面忽然泛起涟漪，不是潮水的起伏，而是从海底往上涌的暗流，带着股刺鼻的硫磺味。周明眼尖，指着不远处的海面：“那是什么！”
只见沉船湾的水面下，隐约有青黑色的影子在游动，速度极快，划过之处，海水瞬间变得浑浊。有只海鸟低空掠过，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直直坠入水中，水面上很快浮起一摊血沫。
“是海夜叉！”陈大叔抄起船桨，“它们怕火，快拿松油来！”
渔民们立刻点燃火把，火光在海面上跳动，将那些青黑色的影子逼退了几分。林辰却注意到，沉船湾中央的水面正在往下陷，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水底拉扯，而养魂竹的刻痕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袖袋里的竹鼠不知何时被捏扁了，竹篾扎进掌心，渗出血珠。
“不好！”林辰忽然想起青禾的话，“海脉在吸养魂竹的精气！”他掏出石铁匠给的小刻刀，对着自己的掌心一划，将血滴在海螺上，再次吹响。这次的螺声不再是呜咽，而是带着血气的锐鸣，像把剑劈开了海面。
奇妙的是，随着螺声响起，养魂竹的刻痕忽然渗出淡青色的汁液，顺着竹身往下流，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水流，竟穿透船板，渗入海中。那些原本泛白的珊瑚忽然抖了抖，骨架上冒出点点绿意，而沉船湾下陷的水面渐渐平稳，青黑色的影子发出不甘的嘶鸣，慢慢沉入海底。
“管用了！”周明举着火把大笑，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在火光里轻轻晃了晃——养魂竹上的“周明”二字，笔画间多了道细小的血痕，像条正在愈合的伤口。
苏沐月忽然指着海图惊呼：“你们看！朱砂线亮起来了！”
只见海图上连接清河镇与沉船湾的朱砂线，正顺着水流的方向泛起红光，像条苏醒的血脉，将养魂竹的汁液引入海底。陈大叔忽然喊道：“珊瑚！珊瑚活了！”
众人望去，沉船湾的珊瑚丛正在恢复色彩，鹿角珊瑚的尖端染上了粉红，脑珊瑚的褶皱里渗出金色的光点，连海水都渐渐变回了碧绿色。而那些海夜叉的影子，在接触到绿光的瞬间便化作气泡，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辰松了口气，掌心的伤口已经结痂，和袖袋里扁掉的竹鼠一起，成了这场骚动的印记。周明还在兴奋地挥舞火把，苏沐月正帮陈大叔修补被海夜叉撕破的渔网，渔民们重新撒下渔网，很快便捕上一尾尾银光闪闪的鱼。
夕阳西沉时，他们坐在陈大叔的渔船上往回走。周明抱着酒坛猛灌，忽然指着养魂竹的方向傻笑：“你们说，等咱们回去，‘周明’那俩字会不会长肥点？”
林辰看向远方，清河镇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养魂竹的影子仿佛从陆地延伸到海面，与海底的珊瑚连成一片。他忽然明白，所谓“竹痕”，从来不是刻在竹上的字，而是刻在心里的牵挂——惦记着谁，便会为谁生长，为谁流血，为谁在岁月里长成不可磨灭的形状。
就像此刻，海风吹过船帆，带着珊瑚的清香和竹汁的微苦，而养魂竹上的刻痕，正在夜色里悄悄生长，每一道笔画，都藏着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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