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消失的刹那，黑暗重新笼罩。
李国栋的眼睛被强光晃得暂时失明，视网膜上残留着最后定格的画面：
陈小雨那张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和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
紧接着，
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
来自陈小雨的方向。
“好了好了！拍好了！”
林晓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重新点亮了手机屏幕的光，查看照片，满意地笑着，
“虽然有点暗，但氛围感十足！这烛光，这背景，绝了！回头我发群里！”
灯光在十几分钟后才姗姗来迟，伴随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
骤然亮起的白炽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瞬间驱散了刚才那昏黄烛光营造出的所有迷离和诡异的“纪念意义”。
餐桌上杯盘狼藉，方才那顿在明暗交错中进行的“家宴”，
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讽刺和狼狈。
林晓梅热情地帮着收拾碗筷，嘴里还在回味着那张“绝版”全家福。
张淑芬也温和地表示要帮忙。
李国栋婉拒了，
只说时间不早，雨又这么大，让她们早些回去休息。
送走林家母女，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声，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冰箱运行的轻微嗡鸣。
李国栋靠在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但更强烈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紧绷和高度警觉后的虚脱。
李妍已经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关门声带着清晰的抗拒。
李峰也打着哈欠回了屋。
客厅里只剩下李国栋一个人，
对着尚未收拾干净的餐桌和那支已经熄灭、凝固着烛泪的白蜡烛。
林晓梅的信息很快发了过来，
带着那张在黑暗中诞生的全家福照片。
李国栋点开了图片。
明亮的手机屏幕上，照片的效果正如林晓梅所说，
光线昏暗，背景模糊，充满了“氛围感”。
中央的烛光是一团模糊的光晕。
围坐的人影在闪光灯的短暂照耀下被定格，脸上的笑容在强光下显得僵硬而不真实，像戴着一层厚厚的面具。
李国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照片，最终定格在右下角——陈小雨的位置。
照片上的女孩，身体微微侧着，似乎想远离镜头中心。
她的脸在强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着，嘴角努力想向上弯起，却形成一个极其别扭、甚至有些痛苦的弧度。
最刺目的是她的眼睛，即使在像素不高的照片上，
也能清晰看到那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恐，
仿佛刚刚目睹了最可怕的事物，瞳孔深处倒映着那点惨白的闪光，像两簇绝望的鬼火。
这眼神，与照片整体刻意营造的“温馨全家福”氛围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李国栋的心沉了下去。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瞬间的剧痛和恐惧是真实的。
林晓梅做了什么？
仅仅是警告？
还是更深的控制？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准备放下手机，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
再次落回照片右下角陈小雨的位置。
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在女孩僵硬的手臂边缘，照片的边角处，似乎……不太对劲？
他下意识地将图片放大。
像素变得模糊，但边缘的细节却清晰起来。
照片右下角，陈小雨坐着的椅子扶手旁边，靠近照片边缘的地方，被不规则地撕掉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
纸茬清晰可见，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带着一种发泄般的、仓促的力道，硬生生扯掉了那一角！
李国栋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猛地抬头，目光投向客厅沙发
——刚才林晓梅查看照片后，似乎随手把手机放在了那里。
他快步走过去，果然，林晓梅的手机被她“遗忘”在了沙发角落的抱枕下面！
屏幕还亮着，停留在照片预览的界面。
李国栋拿起手机，点开那张全家福的原图，再次放大右下角。
没错！
原图的右下角，那个小小的三角形缺口赫然在目！
位置就在陈小雨的腿边，
像是要将她从这个强行拼凑的“全家福”里硬生生抹去一部分。
是陈小雨自己撕的？
什么时候？
在灯光亮起后大家忙着收拾、林晓梅放下手机去帮忙的那短短几分钟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无声的抗议？
是对这个虚假“家”的厌恶？
还是……对那个瞬间强加给她的痛苦的报复？
无数个念头在李国栋脑中翻滚。
他拿着林晓梅的手机，仿佛拿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自己的手机对着屏幕拍下了这张带着残缺的照片，尤其是那个清晰的撕痕。
做完这一切，他删除了自己手机上的操作痕迹，将林晓梅的手机轻轻放回原处。
第二天傍晚，林晓梅来取遗忘的手机时，李国栋故作不经意地提起：
“对了晓梅，昨晚那张全家福拍得挺有意思，
就是小雨那边角上好像不小心弄坏了点？”
他语气轻松，像是随口闲聊。
林晓梅正检查着手机，闻言动作一顿，
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混杂着懊恼和警惕的神色，随即绽开笑容：
“哎呀，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可能是小雨那丫头毛手毛脚的，拿手机看的时候不小心刮到了吧？这孩子，就是不小心！”
她轻描淡写地把责任推给了陈小雨，
语气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对女儿“小毛病”的无奈。
李国栋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地站在母亲身后的陈小雨。
女孩垂着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听到母亲的话，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几乎要埋进胸口，只露出一个苍白脆弱的后颈。
“小雨，”
李国栋的声音尽量放得温和，
“是你弄坏的吗？”
陈小雨猛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微微翕动着，眼睛里充满了慌乱、委屈，
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母亲林晓梅，
后者正用一种看似温和实则极具压迫感的眼神看着她。
“……是，”
陈小雨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个字，
“是我不小心……弄坏了。”
说完，她迅速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不小心”弄坏了？
李国栋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低垂的、
仿佛承担着千斤重压的头颅，心中那冰冷的疑虑如同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那撕掉的三角，分明是投向这潭浑水的第一块石头，击碎了完美表象的冰面，露出下面汹涌的暗流。
这顿以“家”为名的宴席，终究在狂风暴雨和摇曳烛光中，显露出了它狰狞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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