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张家次卧的床上,李国栋睁着眼睛,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身边的林晓梅呼吸均匀,似乎已沉入梦乡。
但他知道,她没有。
她的身体看似放松,肌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黑暗放大了感官,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也能捕捉到林晓梅在装睡时细微的呼吸变化。
窗外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诉。
李国栋的脑海里,
陈小雨那双盛满恐惧与火焰的眼睛、
张淑芬温和却冰冷的注视、
李妍冷漠失望的眼神、
还有手心里那团纸的触感……疯狂交织、放大、扭曲。
这不是恶作剧。
那眼神里的绝望太真实。
她在向谁求救?为什么是他?这求救指向谁?林晓梅?张淑芬?还是这个家本身?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淹没他。
他想立刻冲出去质问,想报警,想带着李妍远远逃离。
但残存的理智和一种根深蒂固的、对“家”的软弱渴望死死拉住了他。
万一…是误会呢?
万一小雨只是叛逆期恶作剧?
万一摊牌了,这个刚刚拼凑起来的“家”就彻底碎了?
那他之前所有的付出和期待,岂不成了笑话?
李妍又会怎么看他这个懦弱的父亲?
他像个溺水者,在猜疑和恐惧的漩涡中徒劳挣扎。
手心因为紧握而汗湿,那团纸仿佛在灼烧。
不知过了多久,林晓梅似乎终于“醒来”,翻了个身,
手臂自然地搭在他的腰上,声音带着睡意的慵懒,却又异常清晰:
“国栋…还没睡?”
她往他怀里靠了靠,温热的躯体紧贴着他冰冷的背。
“是不是还在想刚才的事?小雨那孩子…唉,可能还是没适应。我看她最近总闷闷不乐的。”
她的手指在他胸口无意识地画着圈,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
李国栋身体僵硬,没有回应。
林晓梅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和憧憬:
“我总在想,这样两边跑,终归不是个事儿。
孩子们生分,我们也累。你看…要不,我们早点搬去你那边吧?真正住在一起,才像个家。
你那房子虽然不大,但小三室,妈也能有个安静的房间养病。
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互相照应着,我这心里也踏实些。”
她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寻找他的眼睛,声音带着恳求:
“国栋,你说呢?为了这个家,为了妈的身体,也为了…让小雨安心?”
“为了这个家”、“为了妈的身体”、“让小雨安心”
——这几个词像精心打磨的楔子,精准地嵌入了李国栋此刻混乱而脆弱的心防。
搬过去?
住进他最后的堡垒?
在刚刚发现“救命”纸条的当口?
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但林晓梅的理由是如此“正当”,如此“合理”,甚至带着“牺牲”和“顾全大局”的光环。
拒绝?他用什么理由?说因为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说他害怕她的母亲?说他怀疑这个家?
黑暗中,李国栋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
他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
林晓梅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带着温热的气息,却让他觉得如同毒蛇吐信。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嗯。”
良久,一个干涩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也好。是该定下来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也许是懦弱,也许是还残存着一丝可笑的幻想,
也许…是想在更近的距离里,看清那黑暗的源头?
林晓梅似乎松了口气,手臂收紧了些,将脸埋在他肩窝:
“我就知道你最明事理了。睡吧,明天我们就开始收拾,早点搬过去,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新生活”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贴在李国栋的心口。
他闭上眼睛,却感觉黑暗更加浓稠。
搬过去,是踏入陷阱,还是靠近真相?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亲手推开了那扇通往更深处迷雾的门。
接下来的几天,对李国栋而言是炼狱般的煎熬。
他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配合着林晓梅高效率的搬家准备。
打包物品,联系搬家公司,清理他原本房子的杂物…
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感到一种领地即将被侵占的悲哀和不安。
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时刻追随着林家母女的身影。
他观察张淑芬:
她依旧温和,气色似乎更差了,咳嗽的频率也增加了。
她仔细地收拾着自己不多的衣物和药瓶,那专注的神情,在李国栋眼中却像在清点作案工具。
他留意到她吃的药,药盒上的标签似乎又被撕掉了一些。
他窥视陈小雨:
她更加沉默,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
偶尔两人的目光在狭窄的过道相遇,小雨眼中瞬间闪过的东西
——是求救?是警告?还是更深的绝望?
——快得让他抓不住。
有一次,他看见小雨偷偷将一本旧书塞进行李箱夹层,动作鬼祟。
他警惕林晓梅:
她主导着一切,规划着新家的布局,脸上洋溢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光彩。
她对他体贴依旧,嘘寒问暖,但那笑容和关切,
在李国栋看来,都像是精心涂抹的油彩,掩盖着底下的冰冷算计。
她尤其关注张淑芬的物品安置,反复强调主卧的“安静”和“舒适”。
“救命”纸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
林晓梅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他肌肉紧绷;
张淑芬每一次温和的笑容,都让他脊背发凉;
陈小雨每一次异常的沉默,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甚至偷偷检查了自己房子的卧室角落,
那个装着房本等重要文件的保险柜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但随即又涌起更深的恐惧:
搬过去后,这里还能安全吗?
他曾试图和李妍沟通。
在狭小的客厅,他艰难地开口
:“妍妍,搬家的事…爸爸知道委屈你了。但是…”
话未说完,就被李妍冰冷的目光打断。
“没什么但是。”
李妍的声音像淬了冰,
“你想当圣父,想当孝子贤孙,别拉上我。那是你的家,你想让谁住进去就让谁住进去。”
她抱起自己的画板,转身回房,留下李国栋僵在原地,
被女儿话语里的失望和鄙夷刺得千疮百孔。
他更加孤立无援。
时间在压抑和猜疑中流逝。
终于,搬家的日子到了。
搬家的那天,天色阴沉。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寒风卷着落叶,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李国栋站在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小三居楼下,
看着搬家公司的工人将张家那些箱箱笼笼一件件搬下来,
再搬进他的单元门,感觉像在看一场缓慢的、无法阻止的入侵。
混乱是必然的。
家具磕碰的声音、工人的吆喝、林晓梅清脆的指挥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楼道和原本还算宽敞的客厅。
灰尘在冬日的冷空气中飞舞。
李国栋的房子,这个承载了他前半生记忆、曾是他和亡母、女儿李妍共同堡垒的地方,
正以一种粗暴的方式被重新定义。
张淑芬被林晓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坐在客厅唯一空着的旧沙发上,腿上盖着薄毯,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杯。
她微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新环境,脸上带着一种病人特有的倦怠和一丝对新居的“好奇”。
陈小雨抱着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像一株缺乏阳光的植物,沉默地缩在玄关的阴影角落里,仿佛要将自己融入墙壁。
李妍全程冷着脸,抱着胳膊站在自己卧室门口,
像一尊守卫着最后领地的冰冷雕像。
她的东西大部分已经被打包好堆在客厅一角,房间空了大半,像一个被遗弃的战场。
当工人开始将张淑芬那张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实木单人床往主卧里抬时,
林晓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快响起:
“师傅,对,就放主卧!靠窗那边,光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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