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看着李妍手中那支牙刷,那上面承载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dNA,更是他过去四十五年人生的全部意义,是他与亡母之间最深的羁绊。
如果连这个都被污染、被质疑、被证明是假的……
那他还剩下什么?
一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
“妍妍……”
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濒死的疲惫,
“你……你就这么……恨爸爸?”
“恨?”
李妍眼中的疯狂火焰似乎被这句话浇得摇曳了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望的悲哀,
“爸,我不恨你。
我可怜你!
我恨的是我自己!
恨我为什么看不透!
恨我为什么拦不住你跳进这个火坑!
恨我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我还想叫你一声爸!”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了李妍强筑的堤防,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高举的手微微颤抖,那份决绝的姿态里,透出无法言说的脆弱和祈求。
“就这一次……爸,就这一次!
求你!
给我一个答案!
也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把这屋子里所有的鬼,都照出来!
是人是鬼,验过才知道!
我只要一个明白!
哪怕是……是把我自己也彻底否定了……我也认了!”
她的眼泪,她话语里那份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最后一丝对“父亲”的祈求,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国栋的心上。
他避开了女儿灼烫的目光,视线模糊地落在那张冰冷刺眼的dNA检测委托书上。
委托机构的名字像针一样扎眼。
那空白的签名处,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从指尖开始,迅速蔓延到手腕、手臂,乃至全身。
那颤抖如此剧烈,仿佛他整个人正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反复击穿。
他试图抬起手,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又像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捆绑。
林晓梅在一旁嘤嘤地啜泣起来,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妍妍……你不能这样逼你爸……家里刚出了事,他够难受的了……你这是要他的命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家人非要闹成这样……”
她的哭声像背景里嗡嗡作响的噪音,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进李国栋混乱的神经里。
张淑芬依旧沉默,像一尊坐在阴影里的石像。
只有那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将焦点重新投注在李国栋那只剧烈颤抖、试图抬起的右手上。
那眼神,像是在观赏一场期待已久的好戏终于拉开了最重要的幕布。
“爸!”
李妍的催促带着哭腔,也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决绝,她向前又逼近了一步,那份委托书几乎要戳到李国栋的鼻尖。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烟尘味、消毒水味、眼泪的咸涩、还有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恐惧、愤怒和算计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终于,李国栋那只颤抖的、冰凉的手,如同生锈的机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他避开了女儿灼人的目光,也避开了林晓梅“关切”的泪眼和张淑芬阴冷的注视。
他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用来对抗那只手背叛般的颤抖。
他摸索着,从旧夹克的内袋里,掏出一支磨掉了漆的廉价蓝色圆珠笔。
笔尖悬停在委托书签名处那方小小的空白上。
墨水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一个深蓝色的、丑陋的圆点。
像一颗绝望的眼泪。
然后,
是第二个墨点。
笔尖终于触碰到纸面。
那感觉不像在写字,更像是在用生锈的刀片,在粗糙的石板上刻下自己的墓志铭。
每一笔,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每一划,都伴随着骨骼深处传来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第一笔横,拖得歪歪扭扭,像一条垂死的虫。
“国”——中间的“玉”字,结构散乱,最后一横几乎折断。
“栋”——最后的“木”字旁,竖笔软弱地向下拖曳,最后的钩划,带着一种放弃般的无力,轻飘飘地勾起。
三个字,扭曲、变形、墨色浓淡不均,像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痕迹,丑陋地印在了那张决定命运的纸上。
签完最后一个笔画,那支廉价的圆珠笔仿佛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啪嗒”一声,从他完全脱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布满灰烬和水渍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了墙角那片最深的阴影里。
李国栋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靠在身后冰冷、肮脏、布满烟熏痕迹的墙壁上。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颜色。
他不再是李国栋,他只是一具被掏空、被打碎、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残骸。
那签名,不是证明,是判决。
对他糊涂前半生的最终判决。
李妍看着纸上那三个扭曲的字,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的遗书。
她眼中的疯狂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灰烬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茫然。
她没有再看父亲一眼,也没有看屋里的任何人。
她只是机械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签了名的委托书折好,连同那个装着牙刷的密封袋,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仅存的、唯一的浮木。
然后,她转过身,挺直了那同样在微微颤抖的脊背,一步一步,沉默地穿过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客厅,走向大门。
她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心上。
门被拉开,又轻轻关上。
隔绝了屋内令人窒息的空气,也似乎隔绝了她与这个“家”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
林晓梅的啜泣声在李妍离开后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李国栋靠着墙、仿佛失去魂魄的样子,又迅速瞥向角落里的张淑芬。
母女俩的眼神在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没有言语,却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默契。
林晓梅随即又低下头,肩膀耸动,重新发出那种压抑的、表演性质的呜咽,仿佛刚才那场风暴的中心与她无关。
张淑芬浑浊的目光缓缓从门口收回,再次落在李国栋身上。
她那只枯槁的手,在轮椅扶手上,用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力道,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敲击了一下。
如同一个棋手,在对手彻底溃败后,轻轻落下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子。
她的嘴角,那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再次若隐若现。
李国栋依旧闭着眼,靠在墙上。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林晓梅虚假的眼泪,不知道张淑芬无声的敲击,
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三个墨点,和那三个扭曲的字,在无边的黑暗中反复灼烧、放大,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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