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中不可或缺的,是那位即将退休的老警察的讲述。
采访安排在他堆满旧案卷的办公室。老警察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
他摊开泛黄的1987年纺织厂事故卷宗,指着现场照片和当年的询问笔录,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条理清晰地分析着疑点:
“你看这里,张秀(阿秀)同志的更衣柜,固定上墙的膨胀螺丝,断裂面很新,不像是自然老化锈蚀断裂。而且,根据当时几个女工的回忆,柜子倒下来之前,只有张淑芬一个人在更衣室待了比较长时间…她后来解释是身体不舒服。再结合她当时在厂医院短暂的住院记录,护士写她反复念叨‘柜子…螺丝…阿秀…对不起…’这些碎片…当年因为技术条件有限,加上张淑芬本身精神状态不稳,又有‘意外’的目击证词(虽然模糊),最后就定性了。”
老警察叹了口气,合上卷宗,
“现在回头看,再联系后面几十年她身上发生的这些事…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唉…这种病态的控制欲和制造‘需求’的行为模式,很可能…从那时候就埋下根了。她需要阿秀‘需要’她,甚至…需要通过制造阿秀的‘不幸’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扭曲啊…”
精神科专家的分析则更加专业和冰冷。在明亮而简洁的诊室里,医生对着镜头,用平实的语言解释着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的核心特征:
“这是一种极其严重且隐蔽的精神障碍。照料者(通常是母亲或外祖母)会故意制造或夸大被照料者(通常是孩子、老人或伴侣)的生理或心理疾病症状,以此获得关注、同情,扮演‘无私奉献的照顾者’角色,满足其病态的心理需求。患者往往极其聪明,善于伪装和操纵,能利用医疗系统的漏洞。她们的行动高度计划性,极度危险。
张淑芬女士的案例非常典型,对象从配偶、女婿到后来的李国栋先生,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她利用疾病作为武器和控制工具,将身边的人,包括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都拖入了精心编织的、充满谎言和伤害的网中。其动机核心,可能源于一种深刻的不安全感和对‘被需要’的病态渴求,这种渴求最终异化为彻底的毁灭欲。”
医生最后展示了一张复杂的脑部扫描示意图(做了隐私处理),
“长期的偏执和创伤应激,也会对大脑结构造成器质性的改变,形成一个难以打破的恶性循环。”
这段专业的阐述,为影片中呈现的所有匪夷所思的“巧合”和残酷行为,提供了冰冷的病理学注脚。
而影片中最沉重的一击,是李妍在父亲知情并同意下,拍摄的他拿到阿尔茨海默症早期诊断书时的场景。
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只有长久的沉默。
镜头固定在中景,李国栋坐在廉租房的小餐桌旁,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
窗外的光线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低垂的眼睑上。他看了很久,久到时间仿佛凝固。
然后,他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诊断结论那几个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贵的瓷器,又像是在努力确认一个无法接受的现实。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诊断书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轻轻拍了拍。
这个无声的长镜头,胜过千言万语,充满了命运轮回般的残酷和对未来巨大阴影的无声承受。
李妍在剪辑时,将这段画面处理成接近黑白的色调,背景音是窗外模糊的、永不停息的城市车流声。
小型独立影展的放映厅里,灯光暗下。《暖光下的裂痕》片尾字幕缓缓升起,伴随着一段空灵的、带着淡淡忧伤却又蕴含一丝坚韧的钢琴旋律。
银幕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李妍在拆迁旧址那片顽强生长的野茉莉丛前架设的三脚架相机,镜头对准着那片在瓦砾中绽放的、象征伤痕与新生的白色小花。
影片结束,灯光却没有立刻亮起。放映厅里一片寂静,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观众席上隐约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和沉重的叹息。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立刻离场。
巨大的震撼、悲伤、对人性幽暗的惊惧以及对幸存者坚韧的敬意,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所有人都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份沉甸甸的“真相”。
李妍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角落,陈小雨坐在她旁边稍远一点的位置。
李妍能清晰地听到小雨努力压抑却仍旧泄露出来的细微啜泣声。她自己则紧握着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抵抗内心翻涌的、想要逃离的情绪。
她不敢回头看观众的反应。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犹豫和试探,轻轻覆盖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李妍身体一僵,没有立刻甩开。
那只手的主人——陈小雨,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同病相怜的理解。
李妍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
这时,李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父亲李国栋的名字。
她心头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匆匆对小雨低声说了句“我出去接电话”,便弯腰快步走出了放映厅。
走廊里光线明亮,有些刺眼。李妍接起电话:
“爸?”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带着职业性温和与遗憾的女声:
“您好,是李妍女士吗?这里是仁心疗养院。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您的父亲李国栋先生在这里…关于张淑芬女士…她于大约一小时前,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了。
请您父亲节哀,也请你们家属节哀。
张女士走得没有痛苦…她临终前,一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我们已按她的意愿转交给李先生了…”
李妍握着手机,怔怔地站在影展喧闹与沉寂的交界处。
银幕上那些关于欺骗、伤害、疾病和挣扎的画面还在脑海中翻腾,而电话里传来的,是那个制造了无数悲剧漩涡的核心人物彻底离世的消息。
没有解脱的轻松,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宿命般的沉重感。
她回头,隔着放映厅的门玻璃,看到里面字幕滚动结束,灯光亮起,观众们开始带着复杂的神情陆续起身。
而她的父亲,此刻正独自面对着一个加害者也是可怜人的逝去,手里握着对方临终都紧攥不放的…会是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向同样刚刚得知消息、脸色煞白望过来的陈小雨。
她们需要立刻赶回去,回到那个依旧充满伤痕、却又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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