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厂花与标兵(下)
赵小梅却没停嘴的意思,她凑近张淑芬,声音压低了些,但在嘈杂的食堂里,依旧清晰可闻:
“淑芬,我看好你!‘厂花’肯定是你!你没看见,刚才我们过来,宣传科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姓林的那个,眼睛都快粘你身上了!”
张淑芬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嗔怪地瞪了赵小梅一眼:
“胡说八道什么呀!”
但那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羞涩和欢喜。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阿秀默默地吃着饭,听着身旁桌关于缝纫机票的羡慕,听着赵小梅对张淑芬容貌的夸赞,听着周围嗡嗡的、将“张秀的技术”和“张淑芬的模样”反复比较的议论声。
她感觉胸口有点发闷,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不过话说回来,”
赵小梅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她看着阿秀,语气带着真诚的惋惜,
“阿秀,你要是稍微……稍微会打扮一点,肯定也特别好看!你看你,总是这么素面朝天的,工装也穿得松松垮垮。你看淑芬,同样是工装,人家穿出来就是不一样!”
张淑芬连忙说:
“哎呀,阿秀这是朴素!咱们劳动人民,讲究那个干什么?把生产搞好才是正理。”
她把自己饭盒里的荷包蛋夹起来,作势要往阿秀碗里放,
“来,阿秀,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阿秀下意识地用筷子挡住:
“不用了,淑芬姐,我够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
张淑芬执意要给。
两人推让间,鸡蛋掉在了桌子上。气氛瞬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阿秀看着那颗沾了油污的荷包蛋,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淑芬的关心是真的,但那关心背后,似乎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对于自身优势的确认和展示。
“哎呀,掉了算了。”
张淑芬若无其事地用筷子把鸡蛋拨到一边,笑着转移了话题,
“阿秀,下午下班陪我去趟供销社呗?我想买点毛线,天快冷了,想织条新围巾。”
阿秀点了点头:
“好。”
下午的车间依旧忙碌。但在机器的轰鸣底下,一种微妙的不安,像水底的暗流,开始在阿秀的心底涌动。
她努力集中精神,告诉自己不要被那些无聊的议论影响。
技术是她的立身之本,是她能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
可是,“厂花”这两个字,以及张淑芬在众人注视下那光彩照人的样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想起刚进厂的时候,她和淑芬分到同一间宿舍。
淑芬比她大一岁,像个姐姐一样照顾她,教她很多厂里的人际关系,在她想家哭鼻子的时候安慰她。
那时候多好啊,没有这些比较,没有这些若有若无的隔阂。
她们一起打饭,一起洗澡,一起在周末去看露天电影,分享彼此心底最秘密的心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也许是从越来越多的男工友开始围着淑芬打转开始?
也许是从厂领导来视察,总是会多看淑芬几眼开始?
或者,就是从这次“技术标兵”和“厂花”的议论甚嚣尘上开始?
阿秀甩了甩头,想把纷乱的思绪甩开。
她看了一眼计数器,今天的产量又快达标了。
这是她唯一能完全掌控,并因此感到踏实和骄傲的东西。
下班汽笛终于拉响,女工们拖着疲惫又带着解放的欢欣,涌出车间。
阿秀在车棚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张淑芬姗姗来迟。
她似乎回宿舍特意收拾了一下,头发重新梳理过,脸上也扑了点粉,看起来更加明艳动人。
“等久了吧?”
张淑芬笑着跑过来,亲热地再次挽住阿秀的胳膊,
“走吧,去供销社!”
去供销社的路上,要穿过厂区的文化生活区。
篮球场边,几个刚打完球的年轻男工正坐在那里休息,其中就有宣传科那个姓林的大学生。
他穿着红色的背心,满头大汗,却更显得朝气蓬勃。
看到张淑芬和阿秀走过来,那几个男工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主要都聚焦在张淑芬身上。
林干事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把汗,主动打招呼:
“张淑芬同志,下班了?”
他的目光灼灼,几乎没注意到旁边的阿秀。
张淑芬脸上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点了点头:
“嗯,林干事,你们刚打完球啊?”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
“是啊。”
林干事挠了挠头,想找点话说,眼神瞟到阿秀,才像是刚发现她似的,
“哦,张秀同志也在。”
阿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背景板。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林干事又问张淑芬。
“去供销社买点毛线。”
张淑芬回答。
“哦,好,好……”
林干事似乎词穷了,憋了半天,说了一句,
“那……路上小心。”
张淑芬抿嘴一笑,拉着阿秀走了。
走出十几米远,还能感觉到身后那追随的目光。
“这个林干事,人还挺有意思的。”
张淑芬低声对阿秀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阿秀“嗯”了一声,没接话。
她看着脚下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平凡无奇,而淑芬的影子,连轮廓都显得婀娜。
到了供销社,张淑芬在卖毛线的柜台前挑挑拣拣,拿起这个比划一下,拿起那个在脸上贴贴,询问阿秀的意见。
“阿秀,你看这个枣红色的怎么样?衬不衬我肤色?”
“这个鹅黄色的呢?是不是太嫩了点?”
“哎呀,其实我最喜欢那个大红色的,就是太扎眼了……”
阿秀看着那些鲜艳的毛线,又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工装,心里那份不平衡感又在悄悄滋长。
她轻声说:
“都挺好的,你长得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张淑芬听了,显然很受用,最终挑了一绞大红色的毛线。付钱的时候,她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对自己眼光和选择的满意。
回去的路上,张淑芬心情很好,哼着当时最流行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阿秀却有些沉默。
“阿秀,你怎么了?累了?”
张淑芬终于察觉到她的安静。
“没有。”
阿秀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淑芬姐,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评标兵,真的奖励缝纫机,你想要吗?”
张淑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当然想啊!那么好的东西,谁不想要?”
她看着阿秀,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意识,
“不过,那得靠真本事。我是没戏啦,就看你的了,阿秀。你可一定要争气,把标兵拿到手!到时候,我可真要去你家借缝纫机用啦!”
她的话听起来是鼓励,是姐妹间的期待。
但听在阿秀耳中,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也是一种界限的划分——
你靠你的技术,我靠我的容貌,我们各凭本事,获取各自想要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技术标兵”的荣誉,在很多人眼里,似乎总不如“厂花”的名声来得响亮和引人注目呢?
阿秀想不明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
手挽着手的她们,看起来依旧亲密无间。
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某种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如同初春河面的冰层,在看似坚固的表象下,发出了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碎裂声。
那关于“标兵”与“厂花”的议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湖底的水流,以及两颗曾经紧贴的心。
喜欢茉莉巷的合租家庭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茉莉巷的合租家庭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