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八年冬·应天·雪落无声
应天的雪,下得绵密。不似北地风雪的狂暴,却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
无声无息地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朱墙,将这座帝国心脏染成一片肃穆的银白。
乾清宫东暖阁,地龙烧得旺,朱元璋裹着厚棉袍,伏在案前。堆积如山的奏疏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鹰目依旧锐利,却难掩深藏的疲惫。
他手中的朱笔悬停在一份奏疏上——陕西布政使奏报。
去岁大旱,今春又遭蝗灾,恳请减免三府秋赋,开仓赈济。
“哼!”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眉头紧锁。
他不是吝啬,更非不通民生。相反,他对底层百姓的艰难有着近乎本能的体察。
他犹豫的,是这“减免”二字背后,那些层层盘剥的胥吏,那些趁机囤积居奇的豪强!
免下去的税赋,真正落到灾民口中的,能有几何?
“陈兴!”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侍立在下首阴影里的陈兴立刻上前一步。绯袍玉带,身姿挺拔。
只是那张脸…在跳跃的烛火下,似乎比几年前更添了几分沉稳。
眼角的细纹也深了些许,恰到好处地体现了时光本应在他身上流逝的痕迹。
“陛下。”
“陕西这折子,你怎么看?” 朱元璋将奏疏往前一推。
陈兴恭敬接过,快速浏览,心中早有腹稿。
“陛下,陕北大旱接蝗灾,颗粒无收者众,情势确属危急。”
“三府秋赋,理应全免,并即刻开常平仓、义仓赈济,以安民心,防流徙。”
他顿了顿,补充道,“然,赈济之粮,需严令地方,由卫所兵丁协同府县官员,按户按丁,直接发放至灾民手中!”
“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遣员巡查!敢有克扣一粒米、一层皮者,”
他声音一沉,带着户部左侍郎的威严,“无论品级,就地锁拿,报请陛下,剥皮揎草,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这番话,给出了防止贪腐的具体、狠辣手段,深合朱元璋“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的作风。
朱元璋紧绷的脸色稍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小子,在户部这些年,不仅账目弄得清爽。
这“一手放粮一手举刀”的平衡术,也越发纯熟了。
他提笔,龙飞凤舞地批下:“照准!着户部、兵部、都察院会同办理!”
“敢有贪墨赈粮者,杀无赦!剥皮实草!” 落笔之重,力透纸背。
“微臣领旨!” 陈兴应下,心中微松。老朱头对民生疾苦的体恤,终究是底色。
处理完急务,朱元璋难得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殿内一时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陈兴,” 朱元璋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甘薯、玉黍、土豆…这些‘祥瑞’,推广得如何了?”
提到这个,陈兴精神一振,这是他这些年最上心也最有成就感的事。
“托陛下洪福,祥瑞推广成效斐然!”
“山东、河南、湖广、四川等主要农区,甘薯已广为种植。”
“坡地、沙壤皆能丰收,亩产远超粟麦,荒年活民无数!”
“玉黍在北方旱地、山地表现尤佳,可作主粮亦可饲畜。土豆在西南高寒之地扎根,不惧霜冻,产量稳定。”
他眼中闪着光,“据户部粗略统计,仅此三物推广,近五年,全国新增口粮可养民百万以上!”
“各地常平仓、义仓充盈度,远超往年!”
朱元璋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这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戾气,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在皇庄看到那堆神奇块茎和金黄颗粒时的模样。
“好…好啊!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妹…” 他顿了顿,那个称呼终究没出口。
眼中的暖意也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你督办此事,有功。”
陈兴躬身:“此乃陛下圣德感召,天降祥瑞,臣不敢居功。”
心中却是感慨,这“金手指”带来的高产作物,是真正扎扎实实改变了这个时代的根基。
“茶马贸易呢?” 朱元璋又问。
“回陛下,” 陈兴收敛心神,“自北元王庭覆灭,西北商路更为通畅。”
“朝廷于秦州、河州、洮州等地设茶马司,官营为主,特许大商为辅。”
“川陕之茶,江南之绸,景德之瓷,源源西出,换回良马、毛皮、药材、玉石,乃至西域金银。岁入…”
他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较洪武初年,已翻数倍。沿海走私,经多年严打及…郭恒案震慑。”
他小心地提了一句,观察着朱元璋脸色,“虽未根绝,但已大为收敛,市舶司岁入亦稳步增长。国库充盈,前所未有。”
朱元璋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财富的增长,并未让他放松警惕。
反而让他看到了更多需要掌控的地方。他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兴的脸:“你…倒是一点没变。”
陈兴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故意抬手揉了揉眼角,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苦笑。
“陛下说笑了。臣这几年,夙夜忧勤,案牍劳形,还没到不惑之年,鬓角…都添了霜色了。”
他指了指自己刻意用特制铅粉染过的几缕鬓角。
“去年在您万寿圣节宴上,看到燕王陛下那才叫没变呢,依然英姿勃发,臣可是比燕王陛下还小一岁呢!”
“只是承蒙陛下不弃,时常提点,臣不敢懈怠,强撑着罢了。”
朱元璋盯着他那几缕“白发”,又看看他眼角的“细纹”,哼了一声。
“装!接着装!咱看你是越活越精神!比那些个二十郎当岁的进士郎还有劲头!你就是来讨赏的吧”
话虽如此,但陈兴那恰到好处的“岁月痕迹”和“疲惫感”,似乎打消了他心中那点模糊的疑虑。
人哪有不老的?这小子就是天生底子好,加上心宽(混不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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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乾清宫,陈兴踏着积雪走向东宫。
袖中,他悄悄捏碎了一小块特制的、带着淡淡土腥味的“老肤膏”。
以蜂蜡、铅粉、锅底灰及微量树胶调配,能短暂改变皮肤质感,制造粗糙感,不着痕迹地涂抹在脸颊和手背关节处。
是的,他真的不会老!
陈兴对着宫道旁积雪的反光,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
让眉宇间带上几分符合“中年侍郎”的、被公务压榨出的沉郁。
东宫温暖依旧,药香弥漫。太子朱标半倚软榻,脸色苍白,精神却比前些日子略好。
正捧着一卷书,见陈兴进来,放下书卷,露出温和笑意:“兴之来了。外面雪大,快暖暖。”
老朱给陈兴起的字。
“谢太子。” 陈兴行礼,自然地坐到榻边矮凳上,接过宫女递来的热茶。
他将陕西免税赈灾的旨意和朱元璋的态度说了,又捡了些朝中趣闻。
朱标静静听着,听到灾民能得妥善安置,眼中露出欣慰。
他目光落在陈兴脸上,忽然道:“兴之,你…似乎清减了些?户部事繁,莫要太过操劳。”
陈兴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涩。这位储君,自己病骨支离,却总记挂着旁人。
他故意揉了揉眉心,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笑容。
“殿下放心,臣省得。就是这几日核对各地常平仓存粮新册,熬了两夜,不打紧。
倒是殿下今日气色甚好,臣看着欢喜。”
“是吗?” 朱标笑了笑,带着病容的脸上也多了些光彩。
他拿起书,“这是新编的《农政辑要》,里面详录了甘薯、玉黍、土豆的种植、储藏之法。
“还有你提的那个…套种轮作?写得甚好。孤想着,刊印分发各州县,令地方官务必督促推广。”
陈兴看着那本凝聚了无数农官和他自己心血的书,看着朱标眼中对农事的关切。
重重地点了点头:“殿下仁心,泽被苍生!此书一出,祥瑞必能惠及更多百姓!”
两人又闲聊几句。陈兴看着朱标精神尚可,便拿出几份关于江南织造局新式织机改良(陈兴“启发”下的小改进)。
和市舶司管理细化的条陈,简明扼要地汇报。
朱标听得认真,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思维依旧清晰敏锐。
只是那单薄的身体裹在狐裘里,让人无端地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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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风雪未歇。陈兴回到紧邻皇城的忠勇伯府。
府邸规制不小,却透着主人不常居的清冷。屏退下人,他独自走进书房。
关上门,隔绝了风雪。陈兴走到一面巨大的黄铜镜前,凝视着镜中人。
绯色官袍衬得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眉目清朗,眼神深邃。然而,鬓角那几缕刺目的“霜白”。
眼角精心描绘的细密“鱼尾纹”,脸颊和手背关节处刻意营造的、略显粗糙暗沉的肤色…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眼角那逼真的纹路。
这“伪装”之术,是他这些年在太医院故纸堆和江湖方士处“博采众长”。
结合前世模糊的化妆知识,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铅粉、石黄、木炭、蜂蜡、树胶、甚至某些特殊植物的汁液…都成了他的工具。
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力求自然,符合一个位高权重、殚精竭虑的中年重臣该有的模样。
“长生不老…” 陈兴对着镜中的“老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他见证了马皇后的逝去,正看着朱标在病痛中挣扎。
目睹着朱元璋无可挽回地老去…而自己,却要小心翼翼地伪装衰老。
融入这滚滚向前的历史红尘。为了生存,也为了…守护。
他拿起一块湿润的细棉布,蘸着特制的药水,主要成分是米醋和蛋清。
开始一点点卸去脸上的伪装。铅粉和“老肤膏”被擦去,露出底下光洁紧致的皮肤。
眼角的细纹消失,眉宇间的沉郁疲惫一扫而空。
镜中,赫然是一张看起来不过二十二三岁、和十几年前一样,年轻得过分的脸庞!
只有那双眼睛,沉淀着与外表极不相符的沧桑、睿智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窗外,风雪更紧了。洪武二十八年即将走到尽头。
帝国的舵,依旧牢牢掌握在那个日渐衰老却越发偏执的帝王手中。
仓廪渐实,海波暗涌。勋贵们噤若寒蝉,藩王们在各自的封地积蓄着力量。
东宫的储君在沉疴中勉力维系着仁德的旗帜。
而陈兴,这个拥有漫长时光的异数,披着精心绘制的“衰老”伪装。
行走在权力中枢的刀锋之上。他推动着祥瑞惠泽万民,梳理着帝国的钱粮命脉。
小心翼翼地平衡着朱元璋的雷霆手段与民生疾苦,也在无人知晓的铜镜前,悄然抹去时光的痕迹。
未来如同一幅巨大的、尚未展开的画卷。建文?永乐?还是…未知的变数?
陈兴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只误入时空长河的蝴蝶,羽翼早已被洪武的风雨浸透。
他能做的,就是在这紫禁城的飞雪中,握紧手中的筹码,护住眼前该护的人。
然后…静待时代的巨浪,扑面而来。铜镜里,那双年轻眼眸深处的火焰,未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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